淮水周氏,祖上與老衛王並肩浴血沙場,開國有功,老衛王親諭,世襲文昌侯,暗指周氏滿門與衛國同壽,文德武昌世代綿延。自此,文昌侯周氏代代備受皇恩浩蕩,世人豔羨,我便是出身在這樣榮寵的家族裡。
兒時記憶不豐,若從頭回憶,全部都是關於娘親的畫麵。我的出生注定被無數人羨慕,在同齡人當中,我的身份尊貴堪比皇子。但他們哪裡知道,這些富貴榮華於一個小兒來說根本算不得什麼,唯一讓我覺得幸福的,是我沒有乳娘,我的娘親,親自哺乳我長大。
在衛國乃至整個大周朝,那些尊貴而美麗的女子,為了自己的位子,又或者為了夫君的寵愛,又有哪一個願意生下一個孩兒之後,親自哺乳撫育?可是娘親對我卻做到了。彆的世家子弟們喜愛攀比誰的乳娘多,好像如此就能顯得身份有多尊貴似的,可他們誰也不能像我一樣,日日夜夜與娘親待著。
我的娘親好像一刻也不能離開我,隻要看不見我,她便要急急的尋,所以,當四歲那年聽到有個婆子嚼舌根,她說當年我一生下來就差點被我娘親掐死,我簡直怒不可遏,直接上去狠狠的踹了那婆子數腳將她趕出了侯府。
娘親聽了這件事居然沒有任何反應,她隻是習慣性的又看向窗外。
外頭,海棠落了一地。
記憶裡的娘親非常非常美,並且總是妝容精致,形態矜持,喜怒從不溢於言表。她就像是個精致的瓷娃娃,美麗又好像很容易就會碎。那一次,我第一次為自己粗魯的行為感到羞愧,從那以後,我便學著娘親的模樣,溫潤的形容,得體的言行,拚命將一切事情做到最好,好像隻有這樣,才能配得上這樣完美的娘親,又或許我再努力一些,就可以看到娘親的微笑吧。
在我的記憶中,娘親從來都沒有笑過,她會沒日沒夜的抱著我喃喃自語,直到長大一些我能聽懂話了,便知道她每次念叨的都是我父侯的名字。
我跟父侯長得太像。
可即便我有著跟父侯如出一轍的臉,我的父侯卻從來都沒有喜歡過我,事實上,在記憶中我根本看不見父侯的影子,隻有一次,當我問到父侯是不是不喜歡我們的時候,娘親告訴我,你的父侯,他有自己喜歡的人,我們生來便是要做替代品的,替代另一個女人和孩子,成全他們平靜安康的一生。
那時候,我不懂,我隻希望娘親什麼時候能笑一笑,對我笑一笑。
我唯一可以見到父侯的機會,便是他每月檢查我課業之時。我的父侯對我要求很高,我必須樣樣皆要做到第一,比其它王侯公子都要好。其實這些於我來說根本不算什麼,我也曾經努力的表現過自己,希望引起父侯哪怕一點點的注意,天真的以為隻要我足夠優秀了,父侯便不會再冷落娘親與我了。可是即便天下人都誇著文昌侯府的小公子有多聰穎絕倫,多舉世無雙,我的父侯,他始終都不願意多看我一眼,因為他心中始終牽掛著另一對母子的安危。
然後我明白了,拚命表現自己是完全沒用的,在這世上想要達到目的,不是要自己變得多努力,多優秀,而是得靠一場場窺得人心的謀算和拿捏得恰到好處的交易。
我知道父侯需要一個優秀的兒子來接替侯位,於是我便同他定好契約,隻要我拿到一個第一,他便必須同我與娘親吃頓飯。我知道他有多不情願,我也知道他有多不耐煩,但我仍舊能瞧見娘親見到父侯之時每每臉上綻出的生動顏色,好像原本隻是一副畫上的精致美人,一下就從死氣沉沉的畫卷上躍了下來那麼鮮活。而我隻要這些就夠了,我管你願不願意。
七八歲的光景,我便成了衛國甚至整個大周朝人們驚訝稱道的神童。
娘親對我的成績卻並不看重,甚至每每還會露出憂傷的神色,我知道,她在心疼我。可是不做到最好又怎麼能讓父侯多回來幾趟呢。
垂髫舊事,經年不能忘懷。我還記得自己怕娘親傷心,總是趁她睡著之際,捉了螢火蟲放在瓶子裡,躲在被窩中用來照明看書,這種夜讀的習慣一直保留到長大後,直到今日,我每晚都需看會兒書才能睡著。後來我有了夫人,那個可愛的小女子,每每我卷著書看著她在身邊熟睡,便覺得整個世界都安靜柔和了起來。
那個時候我叫下人抓來幼虎、小狼,讓娘親以為我是想同它們玩耍,實則我會將它們餓上許多天,然後在自己的身子塗滿鮮血,提著一把劍將自己囚於籠中與之搏鬥。我的劍術沒有任何派彆,從不師承何人,儘數是在這樣的境遇下自己練成。世人都道我的落淵劍夠快,夠狠,招招出奇,眨眼取人性命,殊不知彆人練劍專注一招一式,又或以樹枝木樁作為練手,又是如何能跟我以命相搏的比得。
我知道自己做的一切事情都瞞不過娘親,但正如我即便知道她心裡清楚,卻還是固執的瞞著她偷學一樣,她對著我的時候也常常會裝作什麼都不知道,我們就這樣互相欺瞞著,好像這樣自欺欺人的不將彼此拆穿,就能當什麼都沒發生似的。她經常要處理我滿身的傷痕,隻是她從來沒掉過眼淚,即便滿手沾滿了我的血她還是那樣得體的精致美麗,神色沒有任何改變。
無論遇到什麼事情,都不要讓彆人有機會通過你的神色窺探到你的內心。
我終於成了衛國最出色的侯府公子,在國宴上,衛國公將我招到他的王座上,親自誇了我,我俯瞰下麵,在眾人仰慕的目光裡,我看見娘親和父侯並不開心的臉。
九歲生辰,父侯依舊缺席,娘親替我預備了一大桌子的菜,就我跟她二人用飯,娘親替我夾了許多菜,她自己卻一口都沒有吃,我見到那晚的她打扮得精致而華美,一襲金絲攢花正紅宮衣,烏黑柔亮的雲鬢上墜著她最愛的牡丹吐蕊金步搖,麵敷盛裝,紅唇耀眼。
我吃得很飽,見她向我伸出手來:“景兒,讓娘親抱抱你吧。”
我很開心,那是第一次,她想抱抱我,把我當作她的兒子那般的要抱抱我,而不是像之前的每一次,我隻是父侯的一個影子。
那個時候我在她的懷中很想哭,但我沒有哭。
“娘親。”我這樣喚他。
“景兒。”她這樣回應我。
我真高興,果然這一次她沒有再喚父侯的名字,而是抱著我,喚著我的名字!
那是我懂事以來第一次由衷的覺得開心。
可是下一秒,她卻死死卡住了我的脖子,那雙若柔夷般白皙溫暖的手死死卡著我的脖子!我掙紮著,驚懼,惶恐,不解的看著她。
她還是那般沒什麼表情,因為用力,眼睛瞪得有些大,隻死死盯著我說:“景兒先走一步,娘親自會跟著過來。”
“娘……親……”我掙紮著告訴他,“我……不想……死。”
脖頸間的力道沒有絲毫猶豫,她說:“娘親也是為你好。”
因為窒息,我的眼淚流了出來,九歲的我,還是會害怕。我想告訴她,我不想死!我不願死!我可以,我可以改變這一切,隻要你願意給我時間,請你相信我!
可是她沒有給我這個說話的機會,雙手越收越緊,那張驚世絕豔的臉漸漸變得扭曲,那雙美麗的大眼睛空洞的往外湧著水。
我隻裝死,我忍著窒息的痛苦,渾身一動不動,她的雙手有些遲疑,鬆了一些,再鬆了一些,最後終於垂了下來,我不敢用意呼吸,小心翼翼的避開她輕輕吸氣,我以為她隻是一時衝動,讓她冷靜一下,她一定不會舍得再動第二次手。
她是這世界上最愛我的人,她一定會不舍得這樣對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