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車後,陸珩還是一如既往給喬攸披了外套,圍好圍巾,告訴他從外麵走到婚禮內場這段路很長,風很大,很冷。
稀鬆平常的話語,好似一切都沒有改變。
正在門口迎賓的暮晚婷本就保養得當,今日孫子大婚,人更顯精神,仿佛一夜之間年輕了十幾歲,滿身珠光寶氣,化著精致妝容,和每位賓客攀談聊天。
見到喬攸,她更是笑得合不攏嘴,拉著他的手捂在掌心揉熱乎,道:
“這些日子為了景澤和小清的婚事你也忙夠了,今天好好休息,想吃什麼隨便拿,要是不喜歡那些客人問東問西,就去後麵酒店休息一下,重要的是千萬彆累著。”
喬攸望著她眉梢的喜色,輕輕點了點頭。
進去時,他意味不明地說了句:
“那我走了,伯母再見。”
陸珩本來正和客人隨意聊幾句,臉上掛著禮貌的笑,聽到這句話,笑容淡了些。
兩人進了會場找地方坐下,漫長的等待過後,新人在萬眾矚目下閃亮登場。
可愛的櫻櫻提著花籃跑上去送婚戒,童言童語惹得大家哈哈大笑。
阮清和陸景澤互相交換了戒指,把自己的一生真誠地交付在彼此手中。
毫無猶豫說著“我願意”,簡單三個字鏗鏘有力,是從他們互相折磨的相遇開始,到現在畫上了句號。
喬攸認真看著台上,嘴角揚起微笑。
他第一次覺得,天天和他對著乾的陸景澤如此可愛。
原來離彆將至,每個人都會變得很可愛。
良久,喬攸站起身:
“我去衛生間。”
陸珩跟著起身:“我陪你。”
他搖搖頭,把陸景澤按回座位。
“又不是孤獨的中學生,上廁所還要人陪麼。”喬攸笑道。
陸珩抓著他的手,未發一言,隻是用那種很少露出的絕望的目光,深深凝望著他。
當喬攸的手一點點抽離,他再想去抓,最後也隻抓到了空氣。
喬攸穿過會場,視線從每一位認識的不認識的賓客臉上依次劃過。
很多人還沒來得及說一聲“你好很高興認識你”,就成了生命中一瞬而過的匆匆過客。
而賓客們的目光也都聚集在台上二位新人身上,沒有一個人注意到他。
就像來時那般悄然,離開時也依然激不起一點浪花。
唯有人群中的陸珩,視線悠長穿過空氣,隨著他離去的背影,心間一輪明月,慢慢沉入深海——
喬攸沒有去衛生間,徑直到了暮晚婷說的酒店。
找了個房間,打開櫃子鑽進去。
小狗們感知到自己大限將至時,會選擇離家出走找個地方躲起來。
因為小狗非常愛自己的主人,不想讓主人看到自己離世而傷心,也不願讓主人看到自己的狼狽模樣。
喬攸緩緩關上櫃門,眼前的景象一點點被擠壓,嘴邊的空氣也慢慢被剝奪。
最後說一句再見吧。
希望“再見”,真的是再次見到的意思。
*
耳邊傳來布鞋摩擦地麵的聲音。
濃烈的消毒水氣味爭先恐後鑽進鼻孔。
喬攸猛地睜開眼。
對上幾張陌生的笑臉。
幾個白衣天使小護士圍著他笑得溫柔。
喬攸的手下意識向下身探去。
他鬆了口氣。
還好,還在,真怕這些護士一張口就是:
“嗨,姐妹,你醒啦?”
喬攸環伺一圈,周圍一片慕白,大概能判斷出他現在應該是在醫院。
他鼻間發出一聲輕歎,左手揉上胸口。
好痛。
所以自己這是已經回到了現實世界。
“您醒啦?身體感覺怎樣。”一名護士笑眯眯問道。
喬攸緩緩轉過頭,似乎是沒有力氣回答她。
確切說不知道怎麼回答,難道要告訴她,自己身體沒事,隻是心裡破開了個大洞,空蕩蕩的麼。
護士幫他更換輸液瓶,叮囑道:
“以後可不能再做這種事了,愛情誠可貴生命價更高,沒有什麼比生命安全身體健康更重要了。”
另一護士忽然問:
“病人醒了,要通知他家屬進來麼?”
喬攸一愣。
家屬?
是舅舅麼?
嗚嗚,好想舅舅。
可是更想陸珩。
完全清醒過來後才發現,自己似乎已經徹底失去他了。
一瞬間,明明周圍人頭攢動,他還是感受到一種被世間拋棄的孤獨。
喬攸終是沒忍住,躺在床上抽抽搭搭,淚水沾濕了枕頭。
護士們奇怪地對視一眼。
其中一名馬上衝到門口,對外麵的人道:
“先生您可以進來了,病人已經清醒了。”
話音落下的瞬間,節奏平穩的腳步聲隨即響起。
喬攸怔怔望著門口,心頭忽然重重跳亂了幾拍節奏。
他和舅舅相處了十多年,對於舅舅的腳步聲甚至是呼吸聲都如指諸掌,這麼節奏的腳步聲,哪裡是舅舅那風風火火又粗糙的性格能走出來的。
門口閃進一道高大的黑影。
喬攸慢慢坐起身,心臟抑製不住地劇烈顫抖。
烏發瓷膚,永遠筆挺的大衣和西裝,深邃的眉眼透露出歲月靜好。
是……
“陸珩!!!啊!!!”喬攸一下子從床上跳起來。
在護士的驚呼聲中,輸液針被他的劇烈動作帶動拔出來,還一並帶倒了輸液架。
“陸珩!!!”尖叫聲震耳欲聾。
他一個信仰之躍跳到陸珩身上,像隻深深依賴著媽媽的樹袋熊,整個牢牢掛在陸珩身上。
陸珩忙抬手托住他的後臀,意味不明地說了句:
“笨蛋。”
八小時前。
酒店的清潔工拖著清掃車隨手打開一間房,開始她的地毯式清理。
一打開櫃子,嚇得倒吸一口冷氣,翻了白眼,直挺挺倒在地上。
反應過來之後,她手腳並用爬出去,聲嘶力竭地哭喊著:
“屍體!櫃子裡有屍體!”
這一喊驚動了酒店經理,經理趕緊過來看了一眼,接著也翻了白眼,直挺挺往後倒,嘴裡念念有詞:
“死人了……死人了……”
直到這件事驚動了暮晚婷。
暮晚婷作為這間酒店的老板,當然不容許這種事發生在她的地盤上,更不容許在她孫子結婚這等大好日子裡被一具屍體壞了興致。
闊步趕來,往櫃子裡一看。
直挺挺往後倒:
“攸……攸攸!”
然後開始哭,最後終於驚動了陸珩。
現場唯一一位尚且保持冷靜的人,把櫃子裡的喬攸抱出來緊急送醫。
一檢查,大腦缺氧暫時性昏迷了……
幸好送醫及時,再晚一會兒,他就真是具屍體了。
喬攸聽完後,絲毫沒意識到自己捅了多大的簍子,抱著陸珩使勁揉捏他的臉頰,感受到真實的手感後,才不可置信地問:
“所以,我沒走?”
陸珩望著他沒心沒肺的笑臉,鬆了口氣,點點頭:
“你昏迷了整整十二個小時,景澤和阮清的婚禮已經結束,現在是,第二天。”
喬攸臉上的五官一點點上揚,剛要驚喜呐喊。
陸珩叫住他:
“而且,我有個壞消息要告訴你。”
喬攸抱著他的脖子使勁親了好幾下:
“是陸景澤和阮清的婚禮進行得不順利麼?沒關係,我不在乎。”
陸珩笑笑,輕輕撫摸著他的後腰,像是在安慰:
“如果真是這樣,對你來說確實不算壞消息,但我想告訴你……”
“你舅舅昨天在婚禮現場外的沙灘上,被警察帶走了。”
喬攸:……?
等等,信息量有點大,他得捋一捋。
是說,舅舅其實根本沒走,還在這個書中世界。
以及,舅舅被警察帶走了?
“我舅舅是長得有點那個……但不能用長相作為判斷一個人犯罪與否的依據吧。”
陸珩看著他,良久,道:
“先去警局吧,那邊需要親屬到場。”
警察局。
喬攸在大廳裡焦急轉圈,熱鍋上的螞蟻都沒他著急。
審訊室走出倆警察,後麵跟著一五大三粗的糙漢子。
一顆光頭在燈光下燁燁生輝。
喬攸深吸一口氣:
“舅——”
“行了先彆起範。”警察打斷他。
喬攸怒瞪警察。
他半年多沒見到舅舅,期間舅舅又跟他玩貓鼠遊戲躲了他這麼久,好不容易抓到人,所有的思念各種情緒都凝結在見麵時的這一聲“舅舅”上。
結果話說一半被迫終止,情緒也down下來了。
舅舅抬起頭,眼眶深紅,淚花點點,用嘴型喊了聲“攸攸”。
喬攸被他這張臉嚇了一跳。
難怪以前上學那會兒同學都說他長得很像殺人犯,自己還不服氣跟人打架。
現在一看,不過是以前自己看習慣了,分彆半年多之後再一看,還真有些駭人,出了事第一個被懷疑的存在。
喬攸咽了口唾沫。
警察道:
“經過我們調查,現在懷疑當初的尾隨大學生並公然裸.露下.體一事,是嫌疑人劉某所為。”
喬攸:……?
他退避三舍,退到最角落。
“舅舅,我沒想到你是這種人!尾隨不說,還公然裸.露下.體……”
舅舅:“我沒有!”
警察:“證據確鑿還狡辯!兩名受害人已經指證你就是嫌疑人!”
“不是,真不是,我和我外甥不是好久之前失去聯係嘛,我也沒尾隨,我就是想跟著看看他們的長相,看是不是我外甥。”
喬攸:……
還說你不是尾隨。
“至於公然裸.露下.體,純屬無稽之談!現在可是寒冬臘月天,我裸.露那玩意兒做什麼,又不是啥保溫杯……”
喬攸一歪頭。
保溫杯?
他下意識看了眼陸珩的褲.襠。
陸珩蹙了眉,優雅翹起一條腿,扯過大衣蓋住。
電光石火間,喬攸忽然“啊”了一聲,像是想起了什麼。
“你們說的公然裸.露下.體,我好像知道是什麼了。”
警察:???
眾目睽睽之下,喬攸幾步走到舅舅身邊,掀開他的麵包服。
一條粗粗長長的東西垂落下來。
是一截破舊的腰帶。
果然,上麵貼著的小熊貼紙,還是熟悉的配方。
這是喬攸小學時候用攢的零花錢給舅舅買的生日禮物,舅舅一用就是十年,皮帶扣條都斷了他也舍不得扔,就找個橡皮圈套上,但根本套不住,三五不時就會滑出來,垂墜在褲.襠前,隨著走路的姿勢一甩一甩……
一甩一甩……
警察沉默了。
他回想起報案人的說辭:
“他不光尾隨我,大冬天也不嫌冷,還把那玩意兒掏出來垂在前麵,一甩一甩,臭流氓!”
一行人齊刷刷看向舅舅身前垂著的褲腰帶,緩緩翕了眼。
後來喬攸聽舅舅說,因為他在那邊忽然失蹤,警察出動全部警力也找不到人,監控也查不到,鬨得沸沸揚揚,都說活生生一個人怎麼可能忽然無故消失。
舅舅隻好從他的電腦入手,想找出點蛛絲馬跡。
在他做視頻的文件夾裡找到了一部名為《霸道陸少極速愛》的吐槽文案,標記日期距離喬攸失蹤最近,所以點進去看了眼。
結果次日醒來後,人站在垃圾焚化區,迷茫.jpg
至於為什麼要躲著喬攸。
舅舅說到動情處,一米八幾的糙漢子一把鼻涕一把淚:
“舅舅知道這些有錢人都不喜歡愛人拖家帶口,怕他們找他借錢、介紹工作,萬一再因此對你產生芥蒂,所以本著‘有不如沒有’的心態,我想,我該悄悄離開了。”
他確實是打算去大河村找點營生,結果意外得知陸家會在小年這天舉行婚禮,他還以為辦婚禮的是喬攸和陸珩,便打算著,就算沒被邀請,也要遠遠看一眼外甥,確定他幸福,自己就沒有遺憾了。
然後被警察當場逮捕。
喬攸:……
他含著熱淚,雙手捧起舅舅那明光光的大腦袋:
“宇盛同誌,可能有些不負責任的家人對孩子來說,有確實不如沒有,但你想想,如果我沒有你,我還能長這麼大麼。”
舅甥倆深情對視,舅甥倆抱頭痛哭。
陸珩微笑。
看到喬攸抱著彆的男人,哪怕對方是他親舅,可心情還是有點奇怪。
不過喬攸想法比較簡單,也沒什麼心眼。
自己就想個辦法,討回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