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穹之下, 高崖之上, 有鋪天蓋地的雷霆湧來。
身處於雷霆之中,要迎的是滅頂之災, 楚佑卻是出人意料的沉得住氣, 甚至有閒心拘了一把極細小的雷花放在掌心。
禍世血脈近乎縱橫當世, 從無敵手。
然而隻要是誕生在這天地間的時候, 怎麼可能沒有天敵克星?
就算是傳自遠古,被無限神化, 也被無限畏懼的禍世血脈,麵對天雷時, 依然會不由自主地退避。
楚佑甚至能夠感知到在天雷下被削弱的禍世本源。
倒是個好機會,他靜靜想。
興許自己能借著這個機會,除去自己身上的禍世血脈也說不定。
如果讓旁人知道楚佑這個想法,指不定以為他是被天雷打擊得太狠失了神智,成為一個徹頭徹尾的瘋子。
隻有楚佑自己清楚,他此刻再清醒不過。
禍世給他帶來多少好處,楚佑心中明白。
不過短短幾個月的時間,禍世將他從一個一文不值的微薄少年,變成了真正名動天下, 也有資格站在雲端俯瞰世間。
楚佑甚至是感謝禍世血脈的。
因為相較於禍世所帶給他的好處, 那些他付出的, 日日夜夜被陰煞侵體的苦痛, 徘徊在入魔邊緣的掙紮, 都是無關緊要的代價。
所以他也沒有什麼發瘋的, 一定要和禍世血脈對著乾的,水火不容的執念。
隻是他現在已經不是那個無從選擇自己出生,也無從選擇自己去向,毫無籌碼的少年。
手裡握著禍世血脈,握著足夠叫人動容的力量時,總是不免再貪求一下。
譬如說楚佑此刻。
他被籠在雷光之下,水到渠成地生出了一個念頭來:
自己是不是可以嘗試著借著雷劫除去禍世血脈?
自己是不是可以嘗試著擺脫局中步步推動的手,擺脫蕭姚的覬覦,擺脫世人的憎惡,重新來一遍?
哪怕是從一無所有開始,楚佑也樂意。
因為那是真正地為自己而活。
他踏出的每一步路,都是隨著自己的心,去他想的方向。
楚佑垂眸之間,指尖湧上越來越多的禍世本源氣機。
他體內被他鎮壓多時的陰靈終於拚儘最後幾分氣力出聲,躁動難耐,聲音嘶啞不安:“你瘋了???你以為自己舍去禍世血脈金蟬脫殼,你能剩下什麼?”
陰靈自從被楚佑融合在神魂後,一直陰魂不散地和他神魂做著博弈,看看誰能壓倒誰,取得禍世血脈的掌控權。
可惜陰靈空有滿腔設想和抱負,卻一直被楚佑壓得沒有說話的力氣。
真是叫人唏噓。
楚佑竟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若是有人在他咫尺之側,恐怕會驚訝發現這位常年冷峻不化的年輕人,如今的意態竟是少有的溫和釋然。
楚佑從沒和陰靈好好地說過一句話,一向都是飽含猜疑忌憚與防備。
他現在的變化,並非是因為打算放下成見,與陰靈玩化敵為友,坦誠相見那套把戲。
而是楚佑知道,在這場曠日持久的較量中,自己真正贏了,也放下了。
於是陰靈不再能成為一個讓他正眼相待的對手。
“我知道。”
金蟬脫殼舍去禍世血脈哪有這般好舍,天雷又哪有這般好蒙騙?
除非他甘願一同舍下與禍世血脈息息相關的一身修為,甘願遭受重創,從頭來過。
“可我還有我自己。”
再壞不過是從頭來過。
這比他所有經曆過的,身不由己的處境都要好得多。
至少是他的意願,也可以由他自己走。
“楚佑!!!”
陰靈聲音氣急敗壞:“禍世血脈傳承日久,從來沒有想動手毀去禍世血脈的人,隻有禍世血脈不認的宿主,你莫非要動手當這個罪人?”
“那就由我來第一個。”
那道聲音兀然尖銳起來,仿佛歇斯底裡一般尖叫道:“我不同意!”
楚佑表情複歸為冷淡。
他氣息漸漸衰微下去,人卻根本無法忽視。
陰靈看他時,油然感到了一陣的心驚。
它覺得自己好像看到在凡人口中被裝點的無比壯闊華麗的神山長河,仙宮寒台,和高高居於其中不染塵埃的神仙中人。
無論哪樣,都是高高在上,都能漠然地斷人生死。
“由不得你。”
的確是由不得它。
因為禍世的血脈本源被楚佑抽調出一個七七八八,陰靈頭暈眼花之間,失去它所有的意識。
它在徹底失去意識之前,總覺自己像是看見一片奔襲而來的紅衣衣角。
刀光如雪碎雷霆。
而紅衣孤身赴高崖。
葉非折明明帶著蕭姚那麼大一個人,然而任何人見到他的第一眼,隻會看見一身紅衣,一把刀,映在灰沉沉的天幕下,抗在璀璨雷光裡,也站立在猩褐似血的土壤上。
濃墨重彩,驚心動魄。
“阿折!”
在這種時候喚出這個名字時,楚佑隻覺得自己心跳不自主快了兩拍,連說話聲音裡都帶上百年難遇的兩分驚異。
他甚至無暇顧及向自己衝來的雷霆:“你怎麼會來此地?”
楚佑無暇去聽,也顧不上葉非折怎麼說。
他平生頭一次生了一點悔意,一點害怕。
他想借著雷劫徹底毀去禍世血脈的想法大膽,稍有不慎,就可以身死道消於雷劫下。
但楚佑也不怕。
他活了這十八年,最輕賤的,最豁得出去的,就是自己的生死性命。
他自己做的決定下的賭注,在雷劫下無論是僥幸生還,還是屍骨無存,都是他應有的結局,楚佑都能坦然以對。
但是葉非折不行。
他聲音竟和那個無能狂怒的陰靈有了一絲微妙的重合和顫抖:“你不怕死嗎?”
隔著震耳欲聾的雷聲,虧得葉非折能聽清楚他在說什麼。
葉非折振袖出刀,雷霆在他刀鋒下如落花簌簌,無論多浩大多唬人的聲勢,最後都歸於塵土。
他挑去最後一絲雷霆,在狂風暴雨般的雷罰下,終於有一瞬喘息之機。
葉非折向楚佑一笑。
再神通廣大的人,越過重重雷霆直登高崖,還要帶著一個累贅,儀容都不會有多整潔好看的。葉非折也烏發散亂,衣角沾灰。
然而他一笑之下,神光熠熠,是和天上雷霆不一樣的美,卻是如出一轍的震懾魂魄,見之忘言:
“不算很怕,至少相較起來,我更怕你死。”
葉非折登山,楚佑抽出禍世血脈的這些功夫,天上雷霆下過第二輪,他們兩人之間,也有了可以平心靜氣說話的一點時間。
葉非折剛說完,便突兀補問了一句:“楚佑,你信我嗎?”
這實際上是一句很廣泛的空話。
信到什麼程度才算信,要交托什麼樣的東西才算信,要做什麼樣的事情才算信?
楚佑答得毫不猶豫,眼睛也未眨一下:“信。”
隻一個字,擲地有力。
“那就好,也算不枉費我特意把蕭姚帶來這裡。”
楚佑這才注意到葉非折身後的蕭姚。
估計是真正意識到大難臨頭的原因,她將頭埋得很低,身體蜷縮起來,再不見曾經明眸顧盼,笑語盈盈的樣子,反倒是畏畏縮縮得可憐可恨
楚佑曾經很多次想過,自己母親倘若沒有那般虛弱,該是何等模樣。
想來想去都逃不過輕盈美麗,端莊大方這些俗套的言語。
獨獨沒想過,會如此的……
麵目可憎。
“有些話我一定要和你說。”
葉非折反手用手背一抹刀背,倒映出他幽幽的一彎眸光,語速很快:“我知道蕭姚是你的母親,對你有生養之恩,但這個人,哪怕你攔我,哪怕反目成仇,隻要日後我有一口氣在,我一定會殺。”
“這種事上,我一向說到做到。”
楚佑聽著點了點頭,說一聲:“好。”
如今說到蕭姚時,他內心再度恢複到無波無瀾的狀態,已無多少起伏波動。
雷劫之前,楚佑放過蕭姚一次,算還蕭姚對他的生恩,也說過若是蕭姚再動手,便當作敵人相見。
這次雷劫是拜蕭姚所賜,楚佑若是能活下雷劫,也會去尋蕭姚一算這筆賬。
就是看在曾經的份上,不至於徹底要蕭姚的性命罷了。
葉非折仿佛鬆了一口氣,笑意更深:“那就好。”
他話音剛落,刀鋒已現!
誰也沒有想到葉非折能在笑意猶在唇邊時,說翻臉就翻臉,暴起拔刀。
天雷察覺到了有人意欲乾涉。
蒼天之下,厚土之上,是黑是白;是正是邪;哪個該活,哪個當殺,總會給你斷出個是非分明,一二三四。
豈容凡人置喙,豈容凡人插手?
於是陰雲更沉,雷光更亮。
本應再過幾息才降下來的雷霆,隨著突變天色,呼嘯颶風,劈頭蓋臉地打了下來,如同遊龍俯身,滾滾而下。
眾所周知,雷劫中天雷停頓的空隙,便是渡劫的修行者抓緊調息,能否度過這場天雷的生機所在。
葉非折一出刀之下,惹怒天雷,擺明是不給活口,一殺殺兩個。
他能將自己生死付之度外,那楚佑的呢?
葉非折一路和雷霆硬杠,杠到此刻,也不免覺得有幾分疲倦力竭。
這種疲倦力竭,很快又被憤怒所取代,所燃燒殆儘。
他氣血上頭的時候,第一時間回想起的,竟然是自己在剛上玄山時立下的豪言壯誌,陰魂不散地糾纏了他半輩子的話。
“我要練世間最快,最強,最鋒銳的一把劍。”
最快。
不平事刀鋒過處,四周空氣被扭曲出隱約波紋,如同帶著流火撕破空氣的飛星。
最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