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
明明已經是天晴日朗, 楚佑卻仿佛一瞬間回到電閃雷鳴的時刻。
甚至還不如電閃雷鳴的雷劫下。
他渾身熾熱的血液,所有憤怒激烈的情緒, 梗到喉頭時, 最後隻說得出一聲冰凝的質問。
“沒有為什麼。”
葉非折平靜回他。
他對這一波三折, 心驚膽戰的場麵好像根本沒有任何的後怕敬畏情緒,還有閒心笑了一下。
很尋常的笑意,被他眉眼五官一襯, 襯出一種近乎輕佻的穠豔:“爭禍世血脈, 需要理由麼?”
天下熙熙, 皆為利來。
對修行者而來, 能攀上天下最高的險峰,能破境飛升, 就是最大的利,最至高無上的理由。
所以曾經想不通的,想得通的問題在楚佑心中被一條條理順。
也對, 若是如此, 葉非折所做的種種反常,身上的種種隱秘, 皆有了過得過去合情合理的解釋。
他聲音微啞,語線倒是恢複了穩定, 與平日裡說話時無起無伏的調子聽不出有什麼差異:“你從來楚府開始, 就是為了禍世血脈而來。”
不然以葉非折的見識能為, 為何要委屈自己屈居於合歡宗區區一個小宗裡, 為何要來上楚家受諸多折辱?
係統:“???”
不, 不是這樣。
係統雖然發布了讓男主黑化的任務,但是它可以保證,它是個清白的,正直的係統,絕不存在叫宿主不擇手段獲取禍世血脈這一項。
可惜隻有葉非折一個人能聽見它的心聲。
它微弱的抗議聲很快被葉非折壓下。
葉非折說:“是這樣。”
他表情似笑非笑,像是勝者的得意,也有一切儘在掌握的玩世不恭。
楚佑聲音愈啞,聲線卻愈穩:“你一開始的真實身份,就是魔尊。”
四方宗主:“???”
不,不是這樣。
他不允許魔尊這個身份站上他徒弟的邊。
千歲:“???”
不,不是這樣。
固然裡麵大有玄機,但葉非折一開始的確不知道自己的身份玄機。
千歲討厭歸討厭楚佑,希望楚佑和葉非折疏遠歸疏遠,然而不該由葉非折承擔的誤會,他還是要解釋清楚的。
他剛想開口時,就被宿不平拉了過去,言語一滯,恰好又讓葉非折答了一句:“是這樣,你想得沒錯。”
千歲怒瞪宿不平,他的怒火幾乎要化作如有實質的出鞘利劍,一劍將宿不平捅出一個窟窿:“你是想死?”
“不,我想活。”
宿不平唏噓道:“正是因為我想活,我才沒說話。相比之下,我看你比較像想死的那個。”
千歲知道宿不平說得對。
葉非折想做的事,要做的事,從來沒人勸得動他。
但是為了一個楚佑,又哪裡值得白白這許多誤會罵名?
楚佑閉了閉眼睛。
他情緒鮮少有外露的時候,尤其是對憤怒悲傷這等負麵的情緒,更是難能一見,哪怕與蕭姚相認時,楚佑至多不過掐了掐掌心。
此刻外露,說明楚佑的確已經控製不住自己的情感。
他問了最後一個問題:“你修為之所以遺失在蕭家,是不是與禍世血脈也有關?”
人真的是很奇怪一種生物。
當相信一個人時,哪怕鐵證如山擺在他麵前,也能說服自己裝聾作啞,好像看不懂字。
當開始懷疑一個人時,過往種種未曾留意到的蛛絲馬跡,都成了明晃晃的證據。
是啊,葉非折的修為怎麼會遺失在蕭家呢?
他即使遺失修為,也該遺失在魔道,遺失在四方宗這等與他關係密切的地方,哪裡會丟在一個漠不相關的臨平城蕭家?
還有葉非折明明從蕭姚書房帶走,在他口中卻無事發生的那疊手書。
楚佑當時想來隻單純以為葉非折是為他好,不忍心讓他得知真相傷心。
現在想想,葉非折到底是不願意讓楚佑得知真相,還是不願意讓楚佑得知真相中有他的身影在?
楚佑一直不去多想,一直不去多疑,所以曾經種種他可以全部當作巧合,當作葉非折為他好。
奈何此刻他體內被剝離的禍世血脈,容不得楚佑自欺欺人下去。
葉非折依舊照單全收,承認道:“是這樣。”
“……”
場麵陷入一片可怕的寂靜之中。
誰都沒法再為葉非折辯護一句,誰都沉浸在這驚人的反轉之中。
唯有係統小聲地問了一句:“宿主為什麼要這麼說?取走禍世血脈,並非是沒有合理原因。”
連一個係統都知道,隻要葉非折願意解釋,願意承認他的初衷,在場的人都願意信他,都不會怪他。
葉非折答非所問:“剛才我聽你說,我的任務完成了?”
“是的。”
“那就是說隻要我想,我隨時可以回到原先我所屬的世界中?”
“是這樣,期限由宿主自己決定,宿主是現在就想回去嗎?”
“不用,我應該還要在此處待幾年,等一切事情塵埃落定後再回去。”
說到這裡,葉非折不禁略微停頓了一頓。
係統能覺察到葉非折內心所感,並非如同他麵上表現出來的一般輕浮賣弄。
於是它更不解了。
葉非折問它道:“係統,我一旦回去,在此方世界中人眼裡看來,會是什麼樣的結果?”
“這……”
係統遲疑一會兒,回答他道:“宿主若是回去,在此方世界中應當是表現為死亡。”
畢竟葉非折的神魂回到原生世界,這具身體的原主又早已身死,轉世投胎,隻留下一具空殼子。
不死還能怎麼樣?
“沒錯。”
葉非折像是難得卡了一下,方才說下去:“四方宗主待我如極親近的晚輩,溫愧雲阮秋辭他們皆拿我當嫡親師弟看待,備加愛護,你說我若是身死,他們待如何?”
係統不言。
哪有自家的弟子,自家的師弟身死不傷心的道理?
“更麻煩的是楚佑。”
葉非折的語氣很淡,裡頭蘊含的情感卻遠為深沉:“他親口說過愛慕於我,以他的性子,必定是將我看成頭等重要的人,才能說出愛慕這兩個字,才能為我做這許多。”
造成目前災難性局麵的係統不敢出聲。
它突然意識到自己不做人,是一切的罪魁禍首,首難元凶。
葉非折:“所以我乾脆順著楚佑的思路承認下去。”
“一個為了得到禍世血脈不擇手段的魔尊,當然會讓他們感受到被欺騙的憤怒,昔日的情誼也會在這種憤怒下煙消雲散。”
說到這裡,葉非折風淡雲輕地垂眼一笑:“長痛不如短痛,等我在這個世界死了,他們的恨意自然留不長久。一時間濃厚的恨意,總比不能消弭的長遠遺憾和痛心好。”
係統悶悶道:“他們願意嗎?”
“就當我一廂情願。
“那宿主願意嗎?”
葉非折難得的認真耐心:“沒什麼願不願意委不委屈的,自己做下的事,總要彌補,要還回去的。”
“阿折。”
這可能是他最後一次叫葉非折,楚佑想。
楚佑為人,情感內斂到寡言少語的地步,如非必要之事,必要之言,他根本不會多說一個字。
因而十分真心楚佑表現出來的常常僅有三分,十分赤誠到他這裡也顯得寡淡和乏善可陳起來。
然而葉非折依然能感覺到楚佑將他看得有多重。
可見真心有多重。
也許是最後一次這極有紀念性的幾個字,又也許是雷劫過後遭逢背叛,血脈被剝的大起大落,楚佑難得失了對自己的掌控,吐露出他自己吝嗇吐露的真心:
“我得知蕭姚的事情後,心裡想的是,好在有你,那就沒什麼大不了。”
楚佑不在乎這世間對他的評判對錯,世人對他的好惡眼光。
左右他不在乎這世間,所以他不要這世間在意他。
兩不相欠。
世間眾生百相,隻有葉非折一個例外。
葉非折很想說他聽到蕭姚的時候時他和楚佑不一樣,他生氣。
但葉非折一個字也沒說。
光下,少年的臉蒼白得毫無生氣,連那幾分不近人情的□□,都漠然得像假的一樣:
“我在雷劫下時想,我既有能力選我自己想走的路,我便想擺脫禍世,從頭來過。”
葉非折很想說他也希望楚佑能擺脫禍世,從頭來過。
他依舊緘默。
“所以阿折,我不在乎旁的,我不在乎禍世血脈,你若是想要,我不會不給你。為什麼不能開口問我一聲,為什麼不能繼續把前塵往事瞞著我瞞下去呢?”
少年望他的眼神和葉非折第一次看到楚佑時的模樣重合起來,如出一轍的倔強執拗,執拗到偏執的地步。
為什麼不能呢?
楚佑不奢求葉非折同等的傾心相待。
但莫非這些日子來他為葉非折所做的,所付出的,甚至當不得葉非折隨口一句問,敷衍的一句隱瞞?
葉非折倒無比希望楚佑是原著中的男主了。
縱然前麵艱難一點,好在往後一片風光,一片坦蕩。
何曾需要這樣低聲下氣過?
希望歸希望,他說出的話,仍舊硬如鋼鐵:“你是在給我承諾?”
他玩味地咬重承諾這兩個字,調子出拖出一種戲謔來:“可我不信任何人,更不信我的承諾。一定要相信一個,我隻信我自己的手。”
少年人眼裡最後一絲希冀的亮光破滅,隻剩下死氣沉沉的黯淡,裡頭放著偏執的陰暗。
也是。
像葉非折這種逢場作戲,兩麵三刀,說過的話裡尋不出一個真字的人,怎會信其他人的真心,怎會信其他人的承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