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非折睜開眼睛。
他醒來時便發覺纏繞他幾年陰魂不散的陰煞之氣,忽地一夜之間散得乾乾淨淨。
外麵朝陽正好, 朝陽底下的山峰秀景也正好。
葉非折在玄山待過幾百年, 早就對其邊邊角角的一草一木都了如指掌。
也深諳那份壯闊出塵,是魔宮那邊學得再如何像, 再如何傾儘人力,奪天造化, 也一樣學不來的。
終於…回來了啊。
葉非折舉目遠望, 神色無喜無怒,硬是要說,倒是有幾分怔住的茫然。
即將要身隕於雷劫之下時,葉非折清楚知道自己不甘心。
初臨異世之時,他也再確切不過哪怕不惜代價, 也要回到此方世界。
因為他的親、他的友、他的根全在這裡,說得重一點, 這裡幾乎是葉非折存在的意義所在。
然而等真正回來, 葉非折卻又感不到幾分由衷的高興了。
“師兄!”
外頭傳來一道興衝衝的少年音色, 白衣身影推門而入。
少年問也不問, 就極其熟練地找了個地方坐下來,長長籲一口氣:“可算是擔心死我了。師兄, 你說你也沒去什麼極險之地,也沒尋什麼難纏之人賭鬥生死, 怎麼就平白無故地暈了那麼多天?還是在你接任仙首的關頭, 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我們玄山要涼了呢。”
他語速又快又利落, 氣也不喘地說了一大串, 繞得本就恍惚的葉非折更加頭暈眼花。
“停一停。”
葉非折頓了一頓,盯著少年的頭發緩緩問道:“漸鴻,你與我說句實話。”
方漸鴻見他如此鄭重其事,也不由得跟著正襟危坐起來。
葉非折問出方漸鴻一進來時他就有的疑問:“你的頭發…什麼時候,剪回去了?”
還亂糟糟堆在頭頂???
說起方漸鴻這個頭發,還得追溯到他少年時候。
方漸鴻少年時最是活潑閒不住,葉非折頂多是仇滿天下,把玄山外麵的地方鬨得不得清淨。方漸鴻不一樣,他專鬨玄山,把玄山鬨得雞犬不寧。
方漸鴻師父玄和峰主拿他沒辦法,自己收的徒弟,又不可能直接丟了不管,索性將他扔給葉非折他師父舒遙管教。
舒遙身為仙魔兩道人人聞風喪膽的大魔頭,管教的手段也相當簡單粗暴。
旁人頂多是打手板上教鞭,他是直接上手拿雷劈。
可能是沒劈過方漸鴻那麼弱雞的角色,一不留神沒控製好力度,把方漸鴻頭發給劈成了一個亂糟糟的焦黑雞窩。
其實隻是如此,倒也罷了。
畢竟修行之人從來不缺靈丹妙藥,方漸鴻的頭發要是想恢複回去,也就是分分鐘的事情。
然而方漸鴻他偏不。
他倔強地認為自己頂著這頭頭發能夠時時刻刻提醒著魔尊他的失手,勾起大魔頭的惻隱之心,之後使自己免於劫難。
還真叫方漸鴻成功了。
舒遙嫌他那一窩雞窩看著太傷眼睛,索性眼不見心不煩放他一馬。從此以後方漸鴻徹徹底底在玄山沒有了拘束,與葉非折裡應外合不說,還幫葉非折頂了不知道多少次的鍋。
那都是很久遠、很久遠的回憶了。
葉非折回想起來時恍若隔世。
他已經有數百年沒見過方漸鴻頂著這個頭發招搖過市了。
自從他們一輩師長接二連三飛升,方漸鴻接過掌門之位,曾經蓬亂著炸成一團的雞窩頭早就變成打理得一絲不苟的發髻,道骨仙風,人模人樣了幾百年,還真將玄山打理得井井有條。
所以葉非折更加迷惑。
怎麼正常了幾百年又爆炸回去了???
難道是想懷念一下年少時不堪回首的時光???
不至於吧,幾百年前的方漸鴻腦抽也就算了,現在方漸鴻還能學著幾百年前自己腦抽下去嗎?
這是何等癡心不改的精神???
“哦這個。”
方漸鴻恍然大悟般一拍手:“還是師兄你想得周全!”
葉非折:“……”
不,他如果真想得周全,就不會想到方漸鴻會這麼打理自己了。
方漸鴻說著不好意思地撓撓頭發:“師兄教訓的是,如今師父師伯他們飛升了,挑大梁的該是我們。總不能這副樣子去見外人,我回去就將頭發好好打理一番去參加大典。”
葉非折:“……”
如今飛升?
難道不是早幾百年前就飛升了麼???
大典又是什麼大典?
他冷靜地掐了一把自己。
疼的,不是夢。
他冷靜地打量了一番方漸鴻。
雖然頭發是過分爆炸了一點,笑容是過分燦爛了一點,但人的的確確是好端端的一個人,還沒瘋。
所以葉非折思忖片刻後,問方漸鴻道:“我爹今年幾歲?”
“師兄是問葉家家主?”
方漸鴻露出了了然的神色,低聲道:“前兩年我不是還隨師兄參加過葉家家主三百四十歲的大壽嗎?”
葉非折這下是確定了。
約莫是他穿越時空的時候穿出了一點岔子,他不但沒落在自己渡劫之後的那個時間點,反而穿回了三百年前剛接任仙首之位的如今。
想通這一點後,葉非折不由沉默下去。
三百年勤勤懇懇修煉一朝重來,任是誰心情都不會太美妙的。
不過轉念一想,那麼不靠譜的神尊,那麼不靠譜的係統,那麼不靠譜的世界規則——
能夠落錯到三百年前而不是乾脆落錯世界,已經是不幸中的萬幸,該放煙花慶祝的好運氣。
偏偏方漸鴻還在那裡喋喋不休地和他說,向他拍胸脯保證道:“師兄你放心!我絕不會告訴葉家家主,你連他生日都忘記這件事的。”
想到這裡,方漸鴻便很唏噓。
真是可憐天下父母心。
想想葉家家主為葉非折操碎了多少心,賠出了多少錢,又收拾了幾次爛攤子?
結果轉頭來,葉非折還不是忘得乾乾淨淨,連人家的生辰年歲都給一塊忘了。
葉非折:“……”
倘若是三百年後的方漸鴻和他說這話,葉非折興許會有幾分相信。
三百年前的方漸鴻向他做出的保證——
葉非折敢打包票不消三日,自己記不得葉家家主年歲的事情就會在修仙界傳得滿天飛,說不定到時候連寫話本的連唱戲的都有了。
他盯著方漸鴻,突然對玄和峰主感同身受。
有那麼一個師弟,打又沒用,罵又沒用,還不夠上手動真格的,能拿他怎麼辦呢?
“師兄……”
方漸鴻被他盯得惴惴不安,猶疑著問道:“師兄如今感受如何?可有大礙?”
方漸鴻有種說不出來的奇怪感受。
就好像是從葉非折的睜眼開始,儘管他師兄皮囊仍是那副皮囊,內裡卻好像換了個靈魂,換了個人。
葉非折自十幾歲少年時就拜入玄山,至今百年有餘。方漸鴻年歲與他大體相當,拜師時間也與他大體相當。
可以說,方漸鴻絕對是世上最了解葉非折的幾個人之一。
他深知葉非折那副冷淡矜貴的世家外表做派下,藏的是一顆何等恣意不羈的心,也知他實則總是脫不了少年意氣,熱烈似火。
但方漸鴻此次第一眼見到葉非折時,心裡便是一咯噔。
葉非折容貌望上去依然是美的,風姿依然是綽約的,但沒了昔日遠遠一眼,便有豔色灼灼燒成一片的逼人盛況。
他看著比方漸鴻記憶中的遠為悠遠寧靜,也更捉摸不透,更易凋謝。
是另一種形式的牽動心弦,按理說不分高下。
可方漸鴻就是不喜歡這種形式。
所以他屏住聲息等葉非折回答,內心未嘗不盼望著葉非折揚眉斥他一聲胡思亂想,讓他倒立著滾出玄妙峰。
“沒什麼大礙。”
然而方漸鴻預想中的情景終究沒有發生。
葉非折語氣淡淡,與其說是溫和,不說是死水一片的波瀾不驚,一切都不縈於心:“隻是有些想不到的變故罷了。”
“這樣。”
方漸鴻心裡有自己都說不上來的失望。
他不肯離去,目光反複地在屋內搜尋著,企圖找到那麼一點能讓他順理成章留下來的理由。
還真被方漸鴻給找到了。
他掃視到不平事時,大吃一驚,差點從座位上跳起來:“這是刀!!!”
他看見了什麼???
他居然在自己師兄,一個劍修的居處看見了刀???
很快,方漸鴻就從驚訝裡回神,臉色嚴肅,搭住了葉非折的肩膀:“師兄,給你刀的人實在是太過分,太居心險惡了。”
葉非折:“???”
宿不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