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數個日夜裡,妻子和他描述這個孩子是怎樣一個生物:他/她的眉毛像他,鼻子像他,嘴巴像她,皮膚像她……
如果有人問你們的孩子長啥樣?夫妻倆都能把這個孩子畫給他看。
這個孩子是如此的具有實在感,以至於他覺得,如果不讓他/她出生,近似於一種謀殺。
“你老是回家就躺著,也不幫我分擔點,就你那些工資哪夠生活啊?”
妻子還在絮絮叨叨,講的話前言不搭後語。她越是這樣,他就越累,越想躺著。
他想說:“我在寫小說,能賺不少稿費。”但是他沒有說,因為這句話也已經在無數個日日夜夜裡重複過很多遍。他甚至知道他這樣說過後,妻子會把兩手一攤,然後問:“那稿費呢?”
這筆稿費就跟那個孩子一樣,都是不存在的,是虛構的產物,他自然什麼也拿不出來。作為一個作家,在想象力這方麵他反而不及妻子。
他無法告訴妻子,這是怎樣一筆稿費:它會被小心地裝在一個白色信封裡,掂在手裡有種令人舒服的厚實感,騎著自行車的郵差把它送來,用裁紙刀割開信封後,一張藍色的小票掉出來,上麵用藍色的黑體字寫著“稿費收據”;
或者在接到一個電話後,他騎著自行車穿過那條鋪滿樟葉的小路,來到銀行,他把銀行卡塞到機器裡,用顫抖的手輸入密碼,輸錯了兩次,第三次成功了,他看到銀行卡裡的數字莫名地變多了一些,多出來的這些就是那筆稿費;
又或者是在某個清晨,他的手機響起“叮”的一聲,消息框上用獨特的字體寫著“你有一筆款項入賬”,打開軟件後,他興奮地看到一個官方模樣的付款方名稱,後麵跟著一大串未知意義的數字,在最上方有著醒目的數字。
這三種方式都有可能。也有可能還有第四種方式。但是他不能說。因為他從來沒有收到過稿費,在對妻子敘述這件事時,不夠斬釘截鐵,反而讓妻子加深了懷疑。
最早的時候,寫作對於他來說是一件愉快的事,不知不覺間,最要緊的,變成了趕緊入賬一筆稿費,以向妻子證明自己。
他特地去搜索了諾貝爾文學獎的獎金,600多萬人民幣,世界上沒有比這個更高的稿費。除此之外更重要的是,每年都要頒發一次諾貝爾文學獎。
每年一次,那麼,如果他活到80歲,那就還有50多次機會去獲得它。這是怎樣激蕩的50次機會啊!不管是寫下來還是拍成電影,都將成為一部史詩。
他開始全方位攻讀諾貝爾獎文學獎級彆的作品。然後有意思的事情發生了——
他讀福克納的時候,文風就像福克納,場景不斷切換,人物的視點遊移,每個人都仿佛精神病一般囈語,不知所雲;讀加繆的時候,寫的東西又像加繆,筆下每個人都成為了孤獨的、冰冷的城堡;讀馬爾克斯的時候,他又如同置身南美,紙張和墨水間升騰起南半球雨林間才有的熱氣。
他覺得他以靈魂觸碰到這些閃閃發光的偉大靈魂,諾貝爾文學獎不再是鏡花水月。
不過在他拿到那600萬之前,他需要更快速的方法去證明自己。那就是給雜誌投稿。在嘗試了五六次後,寄去的小說杳如黃鶴,沒有半分音信,在這個過程中,他的興奮變成了惶恐,最後喪失了自信,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寫作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