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人剛好都姓林,就像親兄弟一樣。那時候他們成天出雙入對,甚至有人真以為他們是兄弟。
林峰是在一次講座上認識林洛的。當時他受邀到一所大學做講座,講報告文學的創作。那時候有個學生在講座後過來問了他幾個問題,十分好學。
當時林峰初出茅廬沒多久,儘管在不少人眼中已經成了知名的青年作者,但自我認知上有些時候還是頗為惶恐,甚至害怕露怯。當時的講座上座率也不高,學生們也不太積極,大多都是應付差事,林洛的好學倒反向激發了他的興趣。他十分熱情地跟林洛談了很久,之後更是加上了聯係方式。
再後麵,林洛寫了幾篇給他參研,一來二去,兩人就聊得很熟了。林洛畢業時在擇業問題上,都是林峰幫他參謀的。
再後來林洛就來了西河,在一家機關單位上班。林峰在那一時期經常和他在一起,討論文學,晚上出去宵夜。林峰的妻子為此跟他犯過好幾次嘀咕,說他好為人師,有些幼稚。自己的事情沒怎麼整明白,倒先幫起了彆人。
林峰卻不以為然。他覺得,自己的起勢是乘上了李庭芳老師的東風,如果沒有李庭芳老師這位貴人,他不可能有今天。現在時移世易,好不容易碰到一個同樣熱愛文學的苗子,這回換他來做貴人。
那時候林洛一直“峰哥、峰哥”地叫著。當時他毫不懷疑林洛的為人,直到後來才知道,很多事情不過是自己一廂情願罷了。他願意做彆人的貴人,可林洛卻未必真把他當“貴人”。
在他的提攜下,林洛在西河紮了根,又進入了文協,接下來自然想要更進一步。可是到這個地步,林峰就不太能幫得上忙了。
林峰無論是在行政上還是文學上,都還沒到一把手的位子,有些事他不敢答應,也說不上話。林洛也發現了他的外強中乾,有幾個事情沒幫上忙,便明顯開始跟他走動得少了。
當時林峰的妻子跟他講,你看,這小子其實是個趨炎附勢的人,林峰還不信。直到後來不知怎麼林洛搭上了沈清風的線,兩人情好日密,林洛鞍前馬後跟當初對林峰一樣,也是“風哥、風哥”地叫,後來更是毫不猶豫紮了林峰一刀。林峰這才意識到,妻子是對的。
那段時間林峰相當痛苦,倒不是因為痛恨林洛,而是懊惱自己容易輕信彆人。中山狼,中山狼,得誌便猖狂,更可怕的是這狼還是他親手養的。他不怪狼壞,隻怪自己蠢,分不清人與狼。
正在此時,隔著幾個座位的林洛忽然轉頭,臉上掛著戲謔的笑:“第一篇稿子得分出來了,88分。”
林峰臉部抽動了一下,過了片刻才轉頭說:“你怎麼知道的?最終結果還沒出來,這不合規吧?”
林洛笑道:“得了吧林總,你要是想知道,肯定也有渠道。”
林峰搖頭:“我不想知道,也沒有渠道。”
林洛戲謔笑著搖了搖頭:“那我就沒什麼好說了。要我說林總,今年你還非要參賽乾嘛呢?以你的資曆,應該去當評委的。”
林峰沒有說話,林洛接著說道:“雖說你之前文會沒有拿什麼好成績,有點遺憾吧,那資曆擺在這裡,也該稍微讓讓了,不然我們年輕後輩才好出頭啊。”
林峰抿緊嘴唇,隨後道:“我還沒給你讓嗎?你要不要去請沈清風給你讓讓?”
林洛揚起頭:“說沈老師就沒意思了。哦,對了,下一篇就是我,現下他們應該正在打分。”
林峰略帶譏諷之意道:“那祝你拿下一個滿意的好成績吧。”
“喲,那謝謝林總了。我成績稍微比林總高一點即可,也不用高很多。”
林峰暗暗捏緊拳頭。他默念,中山狼,中山狼,得誌便猖狂。
再厲害的狼也要被獵人打死,隻不過他現在真沒有打死這條狼的信心。因為這條狼是他自己養的,膘肥體壯,連自己都難以對付。
林洛拍著手,歎道:“難捱啊,快一點出評分就好了。想看西河雙璧,都隻能看一個。”
林峰目光移向台上,舞台上,陳青蘿雙手放在腿上,規規矩矩地坐在那裡,看上去很安靜。
他忽然想,不知何日,自己也能光芒萬丈地坐在那舞台上?
……
“算了吧,王子虛愛坐哪兒坐哪兒,說不定是因為他登上了《長江》,才跟人家有了私交呢?”宋應廉說。
“也可能是因為他跟人家有了私交,才能登上《長江》。”郭冉冉暗戳戳地說。
刁怡雯撥弄了一下頭發,沒有如他們這般揣測彆人,也沒有興趣揣測彆人。她今天是來領獎的,僅此而已,沒有精力花在其他人身上。
因為王子虛跑到前三排引起的騷亂隻持續了一小會兒,很快平息下來。他們單位本來是個邊緣單位,雖然能坐在內場,卻也隻能坐在距離舞台比較遙遠的位置。
俗話說眼不見心不煩,看不到王子虛的動向,自然也就沒什麼好討論的。但兩人這一來一回,卻讓旁邊的張蒼年捕捉到了彆樣的信息。
“之前你們去書報亭,有沒有看到《長江》啊?真的登上去了麼?”
對於老同誌的問題,也不好不回答,郭冉冉拘謹道:“看到了。”
“真登上《長江》啦?”
“嗯……”
苟應彪轉頭看了他們一眼,皺著眉頭,有些心煩。本來王子虛沒入圍,已經是穩定出局的局麵,就因為一個《長江》,事情可能又起了一些變數,他現在煩得不行,不想聽到這個話題。
張蒼年道:“王子虛是登在《長江》的哪個版?多不多?是隻登了一個小豆腐塊,還是大長篇啊?我有個親戚說,新人登文章,大多都隻能登一個小豆腐塊。”
郭冉冉道:“當時沒仔細看,《長江》當時在貨架上隻剩一本了,被王子虛買了,小刁後來又找到一本,她買了。”
刁怡雯翻開自己的手提包,很知趣地將雜誌掏了出來,遞給了張蒼年,張蒼年翻了翻,一樂,道:“這還是頭版頭條咧!”
許世超湊著腦袋在他身旁看,提醒他道:“這是文學雜誌,沒有頭版頭條一說。”
“可是他文章放在第一個,挺有牌麵的啊!”
張蒼年翻了翻,翻到結尾,道:“你看,這裡還有編者案,說這篇是最近收到最優秀的新人作品。”
“我看看。”
許世超接過雜誌,仔細研究了一道,說:“好像還真是,人家雜誌編輯還專門給了評語,其他的都沒給評語,就他的給了。”
胡大姐在一旁嗑著瓜子,一邊說:“小王寫這麼多年了,上班一閒下來就寫,我看他也蠻用功的,堅持這麼久,能夠發上去是正常的。”
張蒼年感歎道:“想不到啊,咱們身邊居然出了一位作家了,這感覺好厲害啊。”
許世超笑著把雜誌還給刁怡雯,說:“是啊,回頭咱早點找他要簽名,留下來說不定以後會很有價值。”
苟應彪終於聽不下去了,道:“夠了夠了,上班時間拿去寫,難道是件很榮耀的事情嗎?”
苟局長發話,頓時所有人不敢再言語。
苟應彪接著又說:“另外你們也說了,寫了這麼多年,上了一篇稿子,人家給個安慰獎,有什麼好吹噓的?你們寫你們也能上。人家小刁這麼年輕,一寫就入圍第三輪了,王子虛呢?入圍都沒進去。”
說完,他嘟囔一聲:“安靜看節目,不要再討論了。”
苟局長說完,氣氛陷入了一陣沉悶,宋應廉耍寶似的道:“那我得趕緊找小刁簽名,以後投資回報肯定更大!”
郭冉冉笑道:“以後小刁要是真成大作家了,難道就不會給你簽名了?她肯定還會記著我們這些老朋友的,對吧小刁?”
刁怡雯靦腆地說:“那是自然。”
宋應廉心裡暖暖的,望著刁怡雯不住地笑。
音響裡傳出一陣短促的爆鳴音後,很快恢複正常,調試了許久的舞台終於開始發揮作用,台上,主持人終於開始采訪已經百無聊賴坐了十分鐘的陳青蘿,音響裡傳出了斷斷續續的聲音。
“……今天……有幸請到……嘉賓……陳青蘿小姐。”
眾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舞台上,陳青蘿手握話筒,頭頂上的舞台燈打下來,照得她像個精致的洋娃娃。
等到音響恢複正常後,陳青蘿舉起話筒:
“給你個機會,你把問題再問一遍吧。大家剛才許是沒有聽到。不過開場白就不用說了,挺折磨耳朵的。”
舞台上濃妝豔抹的主持人尷尬一笑,道:“陳青蘿小姐總是這麼直白而犀利,和她的文風一樣。”
陳青蘿說:“犀利嗎?裝的。”
台下發出一陣哄笑。
主持人額頭上冷汗直流,好在陳青蘿沒有給她提供太多救場的契機,接著說:
“很多人說文如其人,其實是假的。我見到的大多數作家都文不如其人,也有人不如其文的。至少在我自己來說,我的文風和我的人差彆可大了。隻不過站在舞台上、鏡頭前,必須給大家一個交代,不然讀者可能會失望。”
主持人道:“陳青蘿老師倒是很誠實。”
台下又是一陣哄笑。
陳青蘿說:“必須誠實。誠實是作家最難能可貴的品質之一。”
主持人道:“那麼陳老師,你覺得,作家最重要的能力是什麼?”
陳青蘿說:“說謊。”
台下反應快的人一陣笑聲。
主持人花容失色:“可是您剛才不是說最難能可貴的品質是誠實嗎?”
陳青蘿麵無表情地說:“所以我說,作家最重要的能力是說謊。”
台下一陣大笑。
身形高挑的葉瀾剛剛踏上廣場的台階,踩著華倫天奴的高跟鞋依然步伐穩健,聽到遠處音響裡的采訪,葉瀾被逗得直樂:
“媽呀我喜歡她,滿嘴跑火車,原來作家都這麼有趣嗎?”
她身旁的左子良說:“是誰給了你作家不有趣的錯覺?”
“王子虛。”葉瀾秒答。
左子良說:“王子虛聽到你這話會傷心的。”
葉瀾說:“不過,他同時還是小王子這事兒,想想其實特彆有意思。”
左子良警惕地看了眼四周:“這事兒不要在外麵說。”
葉瀾捂住了嘴。她也意識到自己剛才不該隨便說這話。
隨著小王子的聲名越來越響(在可預見的未來會更非同小可),王子虛的真實身份也越發要保密了。
舞台上,主持人道:“其實我想問問您,陳老師,作為一個西河人,你對西河的印象是什麼?”
陳青蘿說:“西河的鴨血粉比東海要好吃。”
台下觀眾都快笑累了,有人大聲喊“我同意!”主持人抿嘴笑道:“這個見仁見智吧,我們這次文會也有不少東海遊客。不過陳老師對西河的印象隻有鴨血粉絲嗎?”
她暗中給陳青蘿使眼色,想要讓她把話題拉到正軌上去。實際上這次采訪也有台本,最終是要烘托出西河文旅這個主題,而她剛才問的那個問題是個關鍵問題,必須要陳青蘿接對正確的話,但是陳青蘿上台後坐了十分鐘,發了十分鐘的呆,已經全忘了台本的事了。她隻感覺肚子有點餓。
陳青蘿揚起臉,微微張嘴,露出了認真思索的表情。她這個時候顯得呆呆的有些可愛,過了一會兒,給出了一個主持人覺得完全不可愛的回答:
“隻有鴨血粉絲。”
在台下的大笑聲中、主持人閃爍的目光中,陳青蘿的眼神變得迷離起來,她臨時改口,對著話筒又說:
“其實不止鴨血粉絲。還有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