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終將聲震人間,必長久深自緘默;誰終將點燃閃電,必長久如雲漂泊。
王建國老同誌雖然沒有讀過尼采,但他今天的人生功課學會了隱忍。
現在是老張的主場,豪車、新房、兒女雙全。他隻能退避三舍。
不過,隻要以後老張接不到東海去,他兒子王子虛反正是一直在西河,複仇的機會一直都在。
年紀大了,總有個頭疼腦熱的時候,老張總會明白:子女沒出息乃是一種福分,飛得再高再遠做鯤鵬對老人有什麼用?雙鳥在林不如一鳥在手。
王建國麵沉如水,打算徐徐圖之。
看著王建國老同誌一臉嚴肅,王子虛給急壞了。
張瑋壓根沒留意這父子倆的表情,跟妹妹說:“聽說頭名那位跟南大鐘教授關係很好,你在南大有關係,你幫忙打個電話問問,吱個聲唄。”
張曦溪磕著瓜子撇嘴道:“你以為教授是班主任老師呢?打個招呼就能讓我找他幫忙?你怎麼不乾脆讓我找大領導呢?”
“你要找得到大領導也行啊。”
“彆鬨!”
剛才王子虛還在擔心自己自作多情,現在他確定了,說的就是西河文會頭名。他們要找的就是自己。
他不禁……俏臉一紅。
王子虛皺眉琢磨:該怎麼體麵又不至於顯得傲慢地向他們坦白自己的身份,既能讓他們重視,又不顯得太咄咄逼人呢?……通俗地說,就是“該如何體麵地裝逼”。
在這方麵,他極其缺乏經驗。
“咳咳,那個……”王子虛的手在褲子上搓了搓,“西河文會……”
張家兄妹的注意力根本沒在他身上,張曦溪側頭跟哥哥說:“頭名采訪不到,你乾脆采訪一下第二名算了。”
張瑋一樂:“你知道嗎?真巧,頭名跟第二名還是一個單位的。”
“是嗎?”
“對啊,而且你怎麼知道我沒采訪第二名?”張瑋搖了搖頭,“她的訪談我發回公司讓人整理去了,但我覺得,效果不太好。我還是想采訪一下那個頭名。”
兩人聊得上進,把王子虛的聲音蓋過去了。他越說聲越小,最後乾脆翻著白眼抬頭看天花板。
裝逼好難。
何時才能自然而然的仰天大笑出門去?為什麼李白的裝逼就能如此信手拈來羚羊掛角?
張曦溪問:“那伱怎麼知道采訪頭名能就能出稿呢?”
張瑋說:“這個我當然知道。那天在舞台上有一段精彩采訪你記得嗎?我當時聽完感覺印象很深,隻可惜當時沒錄下來,後來電視台也沒回放。”
張曦溪說:“說的什麼?”
張瑋皺眉思索,用手指揉著額頭,嘴裡發出“嘶”的聲音,好一會兒才說:
“大致意思大概是說,文學是失敗的人才會看的作品。”
張曦溪賊賊地笑了:“難怪我看不進去文學作品,因為我太成功了。”
“不是這個意思,”王子虛說,“文學不是專供給失敗者,應該說,文學是背靠失敗,朝向勝利。失敗和勝利並不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事物,而是同一件東西的兩個方麵。”
“我那番話也並不全都是我自己的思考。魯迅先生在一次演講中就說過,‘文學文學,是最不中用的,沒有力量的人講得;有實力的人並不開口,就殺人,被壓迫的人講幾句話,寫幾個字,就要被殺;即使幸而不被殺,但天天呐喊,叫苦,鳴不平,而有實力的人仍然壓迫、虐待、殺戮,沒有方法對付他們’。
“這說的是革命時期的文學。但革命勝利後的文學又怎樣呢?人們不看你的思想對不對,不去思考你作品的價值,就看你賺了多少錢。如果你賺的錢多你就是對的,如果彆人賺的錢更多,那彆人就更對。
“如果把思想開口說出來,人家就要懷疑你彆有用心,是不是想出名,賺更多錢。所以隻能講故事,讓看的人自己去想。隻希望總有一部分能夠從中看出一些什麼來,能夠在關鍵時刻,死中求活,敗裡求勝。”
奇怪的是,一說起文學事情,王子虛就來精神了,裝逼那些小事儘數被他拋到腦後,能夠給他永恒樂趣的永遠是文學。
他說完長長一段,才發現眾人都拿眼睛盯著他,他才醒悟過來自己剛才的話缺了些必要信息,於是補充道:
“你們要采訪的就是我。我就是西河文會頭名。”
“啊?”張曦溪發出疑惑的聲音。
王子虛乾脆說:“我叫王子虛。”
一旁王建國同誌翻了個大大的白眼:“嘖,人家聊正事,你胡說八道些什麼?你什麼頭名?”
聽到王建國這麼說,眾人才意識到王子虛剛才是在開玩笑,紛紛鬆了一口氣,緊繃的弦鬆了下來。他要真是西河文會頭名不至於他父親都不知道,可接下來,眾人剛鬆下來的一口氣又提了起來。
“可我就是西河文會頭名啊?”
他伸手掏褲腰,想瀟灑地甩出證據,卻摸了個空,僵在原地。
我報紙呢?
看他的樣子,王建國越發覺得兒子在犯蠢,滿臉不耐煩:“你到底要乾什麼?”
“我報紙呢?”
王子虛想起來自己把報紙扔茶幾上了,連忙跑去客廳,卻發現茶幾上光溜溜的,好在天無絕人之路,他一低頭,在旁邊的垃圾桶裡發現了那卷報紙。
王子虛拿著報紙回到眾人麵前,將頭版那一頁亮出來,對著中間的位子點了點。
“喏。這就是我。區區王子虛,沒有冒充的必要吧?”
報紙上,那站在中間的身影無疑就是王子虛,個頭高出兩邊的人一大截。
可惜照片沒有把陳青籮拍進去,不然王子虛一定會剪下來珍藏。
王建國老同誌連忙把報紙拿過去看。張曦溪低頭看報紙,又抬頭看他,又低頭看報紙,再抬頭看他,手指在空中遙指,卻說不出話,最後捂住了嘴,倒吸一口涼氣。
敢情他們在這裡討論半天,又是研究又是出主意的,正主就坐在自己家?
天下竟有如此巧的事?
張瑋怔了半天,猛然站起身:“您就是這次西河文會的首獎,被集體推舉的第一名?”
王子虛擺手:“是的,不過我認為,作家的名聲應該在於他的作品,而不在於他獲得的獎項。”
張瑋連忙跑過來握住他的手:
“您就是頭名,您早說啊!我還剛才在這……我這你這我這弄得,真是不好意思,咳!”
張瑋的臉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紅,害得王子虛都代替他尷尬起來。
他背地裡抹了把汗。
好好一個逼,竟能裝得如此零零碎碎,除了他也沒彆人了。
如果能重來,他一定要學李白,豪放大氣一點。
“你個屌東西,你這麼大的事今天才跟我說?”一旁王建國如同蛤蟆一般瞪著眼珠子嚷嚷,“你得了這個什麼獎,你連你爹都不說了是吧?你小子,要不是為了你的麵子,我真要脫了鞋用鞋底板揍你!”
王子虛說:“我這不是通報來了嗎?”
王建國說:“都前天的事了,我今天才知道!全西河人民都知道了,你才跟我說!”
王子虛心想不是你平時老瞧不上我搞寫作嗎?老頭子現在倒委屈上了。
他說:“這點小事,也不值得咋咋呼呼的。”
王建國倒先急了:“什麼叫咋咋呼呼的?西河文會第一,那等於是整個西河排第一個會寫文章的啊!這麼光宗耀祖的事情,擱彆人家都要在祖墳前放鞭炮了!怎麼叫咋咋呼呼的!?”
他低頭又看了眼報紙,滿眼熱切地說:“這上麵說還有十萬塊錢的獎金,是真的嗎?”
王子虛喝水:“是真的。我用這錢,給你買了套房子,麵積不大,湊合住。”
王建國頓時眼睛閃閃發光起來,胸挺起來了,腰杆直起來了,神采奕奕的,看上去像是瞬間年輕了十歲。
他昂揚地看向老張:“聽到沒,這小子還是懂點事,拿到獎金,給我買房了!”
老張如同小雞啄米一般點頭,聲音弱弱地說:“好好,真孝順。”
扳回一局的老王揚眉吐氣,人變得開朗不少,或者說開朗過頭了,又指點江山滿口胡話起來。
王子虛搖了搖頭。又輕輕一笑。
和解了。
王子虛接下來有個十萬火急的靈感要寫下來,婉拒了老張的留客。他跟張瑋留了聯係方式,答應他改天約時間做一期訪談。
臨出門前,張家兄妹還嫌不周到,執意要開車送他回去,王子虛看張瑋態度堅決,就答應了,坐到了奔馳的副駕駛上。
感覺還是保時捷的座椅舒服。
張瑋問道:“你是讀文科的還是讀理科的?”
“理科。”
“感覺你不太像啊?哈哈,彆介意,我讀過你的,感覺到特彆細膩,尤其是人物,寫得好像真實存在一樣,這不太像理科生的思維啊。”
王子虛說:“其實文科生也好理科生也好,思維上沒有本質的區彆,理科需要文科的想象力,文科也需要理科的邏輯和嚴謹,不能以知識來區分定義自己。”
張瑋深呼吸道:“你說的對,高,真的高。你這次得獎爆冷,把很多發表過許多文章的老手都擊敗了,除了文會上得獎的這篇作品,你還寫過其他作品嗎?”
王子虛說:“寫過,我前不久剛在《長江》上發表了一篇。”
“真的嗎?《長江》是本省的龍頭文學雜誌啊!”
“嗯,就是最近這一期,在《長江》上第一篇就是。”王子虛微笑,“我可是等了好久才等到過稿的消息。”
張瑋驚訝道:“第一篇?那看來人家很重視你啊,一般《長江》的第一篇都是給比較有分量的長篇連載的,要麼就是重量級的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