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笑眯眯地看著對方:“我叫宿淼,你呢?”
“我,我叫顧小珍。”
宿淼:“你好,顧小珍。”
她伸手,顧小珍愣了愣,這是她來到安南大學後,第一次被人以平等的目光注視著。
顧小珍眼眶泛熱,猶豫著伸出手跟宿淼握了一下:“……你好。”
宿淼不知道握個手也能把人弄哭,瞬間慌了。
“顧小珍,你怎麼了啊?”
顧小珍搖頭,將眼裡淚花逼了回去:“沒事,你,我們現在算是朋友了嗎?”
那雙黝黑的瞳仁緊張的看著宿淼,牙齒用力咬著下唇。
她的衣服一看就好貴的樣子,人長得又那麼美,又那麼溫柔。萬一她知道自己當過乞丐,四處撿垃圾換錢,會不會嫌她……?
想到這兒,顧小珍自己先退縮了:“沒關係,我——”
“當然,我們當然是朋友。”
宿淼被她弄得滿頭霧水,但她有個毛病,吃軟不吃硬。
一瞧見彆人哭唧唧,那些不該出現的心軟就會跑出來作祟,就像對車夏荷,對陳芸芸……她嘴上不認,其實心裡對彆的女子總會寬容幾分。
甚至對瘋了一樣挑釁自己的宿安,宿淼依然很克製,頂多小小反擊,並未真正露出獠牙。
“既然是朋友了,那一會兒你的書借我看看唄?”
這話純屬沒話找話。
但顧小珍卻很受用。
她驚喜地望著宿淼,特彆仗義的把書本遞給宿淼:“……給你。”
“洪教授說,今天上午要開始臨摹範寬的《溪山行旅圖》,我已經記得差不多了,書給你吧。”
宿淼震驚得張大嘴巴。
翻到她說的那一頁。
巍峨屹立的大山,一瀉千裡的飛瀑,溪水淙淙,山路上的驢隊行旅,典型的北國景色。作畫之人筆力冷峻,極有風骨,即使看不到真跡,也能透過紙張感受到那股強烈的雄壯逼人的氣勢。
這樣一幅臨摹難度不低的畫作,顧小珍竟說記住了……
莫非,她的新朋友在繪畫一途天賦很高?
小孤僻突然變身天才,宿淼震驚得可以生吞下一隻鵝:“你真厲害呀。”
顧小珍被老師們誇過許多次,但這是第一次有同齡人誇她,偏黑的臉蛋上暈出兩團酡紅,靦腆道:“……還,還好,不厲害的,我隻是記性好一點點。”
宿淼覺得她太謙虛了,又誇了好幾句,驚歎之意溢於言表。
兩人你誇我,我誇你,一團和樂。
忽然就有人煞風景,身側傳來冷冷的嗤笑:“隻會一板一眼複製臨摹彆人的畫作,算什麼天才,連顏料都買不起的人,還指望她在國畫這條路繼續鑽研?”
聲音很年輕,是個男同學。
說完這話,他低頭看宿淼,眼底閃過驚豔,似是好意地勸道:“你是新來的同學吧,你可能不知道顧小珍是誰,她呀,跟她爺爺在街上討飯撿破爛,溫院長好心才讓她跟大家坐在一塊學畫,你跟她聊天,不覺得臟嗎?”
宿淼臉上的笑倏地收斂。
回頭看顧小珍,就見她窘得滿臉通紅,手緊緊揪著桌角,眼神無助,卻又像是習慣了這種場景,有些自暴自棄。
宿淼蹙眉,目光不善地瞪向一臉得意的男生:“你的臉真大,像平原緬邈,山河浩蕩。撿垃圾養活自己怎麼了,哪裡臟了?不偷不搶自食其力,你以此嘲諷她人是覺得自己很高尚嗎?眼睛不瞎的人都會選擇跟顧小珍同學做朋友,你心才臟。”
顧小珍抓著桌角的手鬆開,嘴唇蠕動,話卻哽在喉嚨裡。
男生被宿淼的話噎得久久沒回過神,尤其是那句“心才臟”,讓他又尷尬,又惱怒。
他的視線不經意間落在宿淼麵前的那套工具上,立刻像是抓到了某種把柄,冷哼了一聲。
“原來是打腫臉充胖子,難怪能跟顧小珍說說笑笑。”
說罷,擺出一副“看破你”的高傲姿態,雄赳赳氣昂昂走到最右側第二排坐下。
宿淼翻了個白眼,沒理會。
扭頭繼續跟顧小珍聊天,這才知道那個比長舌婦還能搬弄是非的男同學叫祁子實。
而接下來十分鐘,她見證了何謂小心眼,何謂長舌男。
祁子實就跟鄉下的三姑六婆似的,在教室裡躥來躥去,四處跟其他人宣揚宿淼跟小乞丐做朋友,隨後又故意說些似是而非的話,讓人懷疑宿淼是不是跟顧小珍一樣走破格錄取的路子進來的。
否則怎麼會在開學一個月後才來上課。
坐在宿淼前桌的女同學回頭看了她好幾次,終於忍不住了,小聲問道:“為什麼晚了一個月你還可以來上課啊?”
宿淼指了指脖子上掛著的旁聽證。
女同學臉上稍稍錯愕,寫滿了不可置信:“還能這樣嗎?為什麼以前沒聽人說。”
宿淼聳肩:“不知道。”
她猜原因有二:一是其他人不關注這方麵的消息,二是旁聽既不參加考試,也沒有畢業證。
功利地說,除了本人,沒有人能證明你學到什麼,學了多少。旁聽經曆在社會上不具任何競爭力,與其將精力時間浪費在這上麵,不如找份踏踏實實的工作。
女同學看了看低著頭不語的顧小珍。
臉上閃過糾結。
訕笑著問宿淼:“你喜歡畫畫嗎,以前學過嗎?你彆誤會,我沒有彆的意思,隻是國畫專業需要有基礎才跟得上,不然還不如旁聽彆的專業課有用。”
宿淼:“小時學過一點點。”
女同學“哦”了一聲,還想說什麼,就聽顧小珍小聲提醒:“洪教授進來了。”
她麵色一正,立刻轉過身去,背脊挺得直直的。
洪教授原名洪琰,四十左右,是個不苟言笑的人,她不論對著誰永遠都板著臉,因此有學生用《倚天屠龍記》裡的滅絕師太代指她。
宿淼沒看,不知道金庸的武俠有多麼火。
隻聽顧小珍的描述,便想要立馬買上一本拜讀拜讀。
她聽得咂舌,小聲吐槽:“這麼可怕啊?”
顧小珍點頭,示意宿淼彆說話了,她一點也不希望新朋友被洪教授罰站。
洪琰一進教室,立馬察覺到今天多了一個人,微不可查地皺了下眉,目光在宿淼身上停留了一瞬,很快挪開,讓大家翻到《溪山行旅圖》那一頁,寥寥幾句將這幅畫的結構、特點講清楚後,便讓所有人動手臨摹。
這個臨摹並非讓人將整張畫都臨下來,而是擇定局部學習。
實際上,對新生而言,一個學期能臨2~3幅完整的畫作已經算達到學習目標了。
洪琰安排完今天的任務,便開始觀察學生的線條。
幾個基礎較好的學生熟練地開始局部和粗筆練習,有幾人還在看著圖揣摩,揣摩原作筆法和墨法,比如這處的筆是乾還是濕,運筆大概是怎樣的,是粗還是細,似是無從下手。
洪琰搖搖頭,沒出聲指點,最後繞到宿淼身旁。
原本隻是隨意一瞥。
正常人都不會對旁聽生抱有期待。
沒想到這位同學是個異類,她持筆穩健,不到四十分鐘,山巒峭壁初顯。
且她已經形成濃厚的個人色彩,山體凹凸,線條鋒利,似是寶劍出鞘,其間雜樹從生,露於樹顛的亭台樓閣雖隻有幾筆,但顯得精致流暢。
洪琰看在眼裡,沒有出聲,繼續走到顧小珍身後。
顧小珍速度不算快,進度比新同學慢了約有三分之一。但仔細瞧,她的每一筆都與書上彆無二致,岩體的向背紋及質感,在輪廓和內側加皴筆時沿邊留出少許空白,皆跟原作一模一樣。
她眼前無畫,但心中有。
洪琰心中大喜,怪道院長據理力爭,替她要了名額。
顧小珍確實值得栽培。
這種超出常人的記憶力和複原能力,若是在古字畫修複領域,一定能有所建樹。可惜的是,顧小珍文化程度不夠,文物修複專業可能不願意接收她。
洪琰不知不覺看了大半節課,而顧小珍沉浸在自己的世界,絲毫沒察覺到身後有人。
等到上午最後一堂課,洪琰開始點評大家的臨摹成果。
祁子實聽到洪教授說自己的作品匠氣有餘,筆墨基礎薄弱,畫麵氣息鬆散時,臉色青一塊紅一塊,有些下不來台。
但他不敢質疑洪琰,便提議洪琰先點評宿淼和顧小珍的。
嘴上倒是說得挺動聽,互相學習。
實際上,他就是想看她們出醜,這樣就不會有人記得洪教授點評他不行。
在他看來,顧小珍前幾次表現亮眼無非是因為課程難度低,臨摹花草誰都可以做到,她並不是最特殊的那一個,而宿淼呢,單看她中途插班,連襯手的毛筆都沒準備,更不像擅長畫畫的人。
他一提議,其他人也跟著附和。
山水班總共就十三個人,除了顧小珍獨來獨往,剩下十二人自動分成三、四個小團體。他們大部分家境都不錯,這讓他們在麵對顧小珍時有著強烈的優越感。
當顧小珍頻頻被老師表揚,而他們引以為傲的專業能力在短時間內被一個從未學過畫畫的人超越時,不知是誰透漏了顧小珍入學的“內幕”。
有不理智的人開始用顧小珍的過去攻訐她,仿佛貶低她、讓所有人知道她乞討撿垃圾,就能抹滅掉他們在顧小珍這裡感受到的挫敗。
他們多多少少都有過孤立顧小珍的行為,聽到祁子實的話,自然認同。
洪琰是非常純粹的人。
她在專業上十分嚴厲,對學生的小心思卻不太了解。
見打擊都想先看宿淼和顧小珍的,也沒多想,便走到最後一排。
將兩幅畫擺在一張桌上,講解它們的優劣。
整個過程除了洪琰的聲音,其他人大氣沒敢出,皆目不轉睛地看著兩幅風格迥異卻同樣奪人眼球的畫。
人有時候就是這樣。
同樣百分的卷麵,考九十八的總會覺得自己並不比考一百分的人差多少,或許還會想,是自己的粗心大意才丟了分。
殊不知有些人考一百分,是因為總分隻有一百。
換套更難的考題,她同樣能考滿分,而前一個考九十八的或許隻能考六十。
就像祁子實,就像在場其他人,真見到顧小珍三個小時百分百複原的局部圖時,他們才不得不放下偏見,承認溫院長說得對,顧小珍確實是天才。
而他們迫切想在宿淼那兒找到自信的想法也注定迎來失敗。
宿淼的臨摹還原度不如顧小珍高,但她的畫風格明顯,草木皆像注入了自己的情感和靈魂,顯得格外生動。
換句話說,他們還隻是初學者。
這個旁聽生已經跳過臨摹階段,形成了自己的風格,讓她揮毫創作一幅沒有任何難度。
就連洪琰都好奇她為何沒參加招生考試,而隻是旁聽。
宿淼摸了摸鼻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先前不知道,我文化成績不太好。”
“畫得很不錯,看得出來,教你畫畫的人功力很深,我認為你並不需要浪費時間繼續學習,我教不了你什麼。”
洪琰這樣說。
顧小珍聽到洪教授給宿淼如此高的評價,她比宿淼更加高興,眼睛晶亮晶亮。
宿淼被誇依然很謙虛:“學海無涯,我很高興跟著老師學習。”
洪琰看著她,似乎在判斷她的話是真是假,半晌後,她點了點頭,沒再說什麼。
有宿淼和顧小珍的作品在前,其他人便顯得黯然失色。
原本勉強入眼的隻覺得處處有問題。
眾人心情複雜,自信全無,還不能怪宿淼和顧小珍,罪魁禍首祁子實當即迎來了一個又一個白眼。
作者有話要說: 顧小珍是真正的天才~
女鵝也沒有不優秀,但她跟天才沒關係,她的“優秀”建立在勤奮的基礎上,雖然最初學習的目的隻是為了博好名聲,在婚姻市場增添籌碼,但她確實是個勤快的庶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