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禹喚仰起頭。那時他還不過是蘇府最不得待視,受儘冷言的大少爺,爹爹娶妻生子,偌大蘇府沒有他的半點容身之處,他一度落頹,可他碰見了螢光,孤身一人的螢光。
那時的螢光隻是個織繡為生的繡娘,性情孤僻飽受欺淩,被汙蔑偷盜後被迫離開繡莊,衣不蔽體饑寒交迫,卻被亦是生還不易的蘇禹喚救下,因她所愛,他生辰那日跪在爹爹門前一夜求來的蘇布,成為倆人唯一的安慰……
“如今春貢在即,正是登高就遠一飛衝天的好時機,難道你眼睜睜看著蘇布就此傾倒嗎!”
蘇禹喚緩緩走向她,來垠城之時他已是孤注一擲,他要蘇布,也要螢光。唯有借此春貢之際,蘇布才能東山再起。
也是在孤苦無依的兩人私定終身,孩子無故夭折之後,蘇老爺派人幾番尋找,將已為人妻的螢光認作乾女兒教其織工技巧,然蘇禹喚並不知,他們是親父女,螢光習得的上染之法,居然是自己母親留下的“關錦”……
憶起往日種種,螢光也哭,然她已再無氣力。六七年過去,她對織工繡錦的熱情早被消磨殆儘,前旬她能應下,是因孩子之故,她自小無依無靠,隻想有個盼頭苟且活下去……
可是,可是……她終得明白,蘇禹喚那杯落胎藥,他是清醒的,他們都該清醒清醒……
“阿喚,螢光姓蘇,姓蘇!”
螢光用力搖頭,她姓蘇,蘇蘇喚的蘇。他們是同父異母的親兄妹。蘇禹喚母親去世後,蘇老爺一直想尋的,便是當年流落在外的螢光母親,隻可惜多尋未果,才又再娶。
蘇禹喚有多恨那人,多恨自己父親,便有多恨自己。
螢光探向那枯井,這正是她多年來生活的住所,她自小結巴,在遠親下寄人籬下,少得照拂,唯有在斷斷續續唱歌時才能將話說清楚,可她呀總命運多舛,上天總將她最珍視的東西毀於一旦……
她眼眶模糊一片,能治愈一生的東西終是得不到的,螢光脖子倒掛,深覺無力麻木。
“你想乾什麼!”
緩緩靠近的蘇禹喚止住,神色一沉。
“蘇螢光,你想乾什麼!”
螢光衝他笑,卻比哭還難看。她知道,這些年來懊痛折磨,其實都是自己一個人的錯。若能葬身於此,是最好的歸宿。
“螢光!”
這時隻聽“哐當”一聲,院落大門被人推開,錢瑗衝向正倒掛井沿欲輕生的螢光,將其一把帶在身後,方才路上聽這驚天偶聞時,她是不信的,直到方才在門口聽二人一席話。
蘇禹喚掃向闖進來的幾人,及他們身後杵著將頭矮得很低的阿貴。
阿瑗抱著螢光,狠狠瞪向蘇禹喚。
“你到底,到底為什麼對螢光這樣!”
她說著痛哭出聲,都怪她這些年沒陪在螢光身邊,否則她也不會被弄得遍體鱗傷。
“嗬!都來了啊!”
蘇禹喚深吸口氣,反倒更加有恃無恐,他站直身體,藐向被按在阿瑗眼中的螢光,隻見她眼中包含淚光,雙辮粘濕,繚亂發絲撒落耳邊,滿眼驚恐。
“螢光,過來,過來呀……”
眾目睽睽下,他眼中唯有一人,他勾手道,仿佛在哄個年稚小女。阿瑗圈住螢光的手臂緊了緊,這樣的蘇禹喚,她從未見過。
“表,表哥……”
凝向蘇禹喚的眼神放柔,這樣的蘇禹喚實在叫人害怕,可方才之語,又實在叫人心憐。
蘇禹喚愣住,螢光也怔住。其實她早有猜忖,自她第一眼見到凝萱,她就覺得,她長得像極了之前見過的蘇禹喚母親畫像。
“你知道了!”
蘇禹喚笑了笑,瞬間的淡然後眼神轉向複雜,而後是滿滿狠言。
“你去了江南!江南好看嗎,好玩嗎!”
凝萱曾說過,江南水鄉是她夢寐以求的期頤,可她從未去過,凝萱還未說話,蘇禹喚紅著眼眶,一雙桃花眼蒙上陰寒。
“可如果你親眼見到,自己母親死在麵前,被你的父親連連砍殺,又被扔入池水,便不會這麼覺得了……”
蘇禹喚抬起眼眸,淚水倒灌,而後看向離自己半米的地方,淡淡道。
“隻要這麼遠,她的屍體漂浮在水麵上,麵目猙獰,可你沒有辦法,一點辦法也沒有,隻能眼睜睜看著她死去,腐爛,發臭,然後……”
他攤開手,語氣稀鬆平常。
“然後,什麼都沒有了!再有沒有了!”
錢瑗、小雅聽得一陣顫栗,凝萱和螢光是心疼,邢蘊長歎口氣,究竟是怎樣的父親,才會如此變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