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海麵微涼,經過白天暴曬後的瓶子凝結出水珠,搜集來的露水並不多,玄叢糾結了一會,全都捧著遞給她。
雖不進食,但畢竟肉體凡胎,離了水就半死不活。玄凝生怕那點來之不易的淡水撒了,小心捧著喝完後,他看起來很滿意,嘴上卻還是嫌棄道:“嘖,當真不給我留一口。”
她沒有吭聲,直到他轉過身再去接露水,身後忽然傳來了一句很輕的“謝謝”。
“……”
“殿下不跟我言謝,我救你,另有所圖。”
想起之前和這次她身上流過的奇幻白光,玄叢皺眉問道:“你身上是繼承了昆侖神守嗎,為何每次一遇險,就會有白光出現。”
他頓了頓,又仿佛自言自語道:“不對,你並非半仙之體,無法獲得神守繼承資格。”
思來想去不得解惑,玄叢決定還是聽她作何解釋,一回頭,卻見女子又側身入睡。
“真是……”他收回目光,看著滴落的露水,心中有的是耐心。
翌日清早,玄凝被毫不留情的搖醒,坐在原地扶額聽完後,望著他認真的樣子反問道:“什麼白光?”
一通解釋後,她卻輕笑:“你是說,你看見有道光載著我在海裡前行?”
他點了點頭,“怎麼,你不知道?”
“知道。”
“那殿下說說,你身上到底……”
“知道你是瘋子,腦子跟常人不太一樣,這麼玄乎的事情都能編出來,乾脆去寫話本得了。”
“……”玄叢暗暗咬緊了後槽牙,勸告自己不要動手,不要惹阿姐生氣。
等到上藥時,他總算逮到機會報複,塗抹藥粉的手故意用力,疼得女君寧願咬住胳膊堵住嘴,也不願發出一絲疼嚎。
不吭聲不反抗,背上施藥的手就愈發變本加厲,氣得玄凝忍不住回眸怒道:“你連手也不想要了嗎?”
他收回粘了粉末的手,伸到水中讓流水衝洗,斜眸笑道:“我的手還要留著為玄家所用,對嗎,殿下。”
她直接選擇無視,放下衣擺,命令他快點劃。
“嗬嗬,殿下可真會使喚人。”
“你是嗎?”
“……”
饒是再強烈的暗示都無法撫平玄叢繃不住的嘴角,眯眼盯人時,他掏出了短刀警告道:“我勸殿下還是不要惹我,雖說我答應了莊主不傷你,但……難說有場意外。”
短刀近在咫尺,好像他手一抖就能割破她的臉,玄凝不懼不慌,反而握著刀尖讚歎:“好刀,從哪來的?”
“……我自己做的。”
她重新打量了那雙手,雖然有些瘢痕,但反而看著更具彆樣美感。
“想不到你還會錘鍛,那等回去也給我鍛一把,剛好我缺隨身武器。”
玄叢收回短刃,冷笑道:“玄家軍備才人寶器眾多……殿下,休要轉移話題。”
被發現了。
玄凝靠在船舷,望著越來越近的沃城,回眸道:“惹你又如何,眼下快到陸地,我就算此刻跳海逃生,不出一日也能遊上岸。”
“殿下的嘴可真是堪比銅牆鐵壁,隻剩下硬。”
“比不過你,隻能嘴硬。”
手中的木槳拍子斜斜朝她揮來,玄凝被濺了一臉海水,又怕把船槳拍斷,隻好擋住他的偷襲。
“我說了,殿下少惹我。”
“我也說了,現在的你不具威脅,惹了又如何。”
隔著船槳對峙,兩人明裡暗裡都在較勁,直到聽見絲絲斷裂的聲音,她皺眉鬆開手,船槳“喀嚓”一聲從中間裂開,一半掉在船上,一半還握在男子手中。
“……”
“……”
兩人沉默了許久,才接受好好的一根槳棹變成兩根短楫。
玄凝拿著從衣服上撕下來的布條包住了斷裂的一頭,從一人劃船,變成了兩人劃船。
顯然一根杆子比不過一塊板子,到了傍晚,守口如玉的男子將木杆丟給她,撇嘴道:“把你的給我。”
“憑什麼?”
她還不服氣,玄叢怒火攻心,氣得翻個白眼,“就憑你劃的太慢!比海王八還慢!”
“你敢罵我?”玄凝一把將手中的木拍砸在他身上,隨後起身撲過去。
一頭失去重力,船隻差點吃水掀翻,好在有驚無險,被船上人及時調整了回來。
幾聲清脆幾聲悶哼,水中木船倒影搖晃的劇烈,玄叢被掐著脖子還不忘咬牙罵道:“小王八蛋……有本事弄死我!”
玄凝望著他臉上被扇得紅印,歪頭笑道,“你再罵一句,說不定就能如願了。”
他倒是想罵,隻是她狠狠扼住了喉嚨,害他說不出一個字來。
“咳……咳咳……”
看著他因無法呼吸而漲紅的臉,玄凝總算有種報了當日之仇的感覺。
這種感覺未免奇妙,她欣賞了片刻,在人要被掐出眼白時忽然鬆開,撿起一旁的木杆回到了船頭,留下男子一人在船尾掙紮咳嗽。
“小……咳咳!”
等到咳嗽聲止住,玄叢緊抿雙唇,瞪眼望著身影,手中木拍都要被他劃出火星子來。
船尾賣力,船頭清閒,玄凝用木杆丈量著距離,估摸著最遲明天傍晚就能上岸。
但實際抵達時間比她預想中的還要快,天還未亮,她就被人踹醒,剛要發火,卻被捂住嘴警醒道:“有巡邏隊。”
隔著石壁,不遠處的海灘上依稀有燈火移動,玄凝心下早有預料,倒也沒有太過驚訝,掰開他的手小聲問:“還有彆的路嗎?”
“有。”說完,他一溜煙消失不見,玄凝暗罵一聲,連忙跟上。
一路閃電疾速,攀沿到半山腰,他忽然停身,手指在斑駁剝落的石壁上摩挲,像是在找什麼東西。
玄凝抱手望著他,半晌他伸出手,“玉佩給我。”
玉佩?
見她不動,玄叢解釋道:“開門用的。”
她半信半疑,彆過身,將玉佩從胸前拿了出來,玄叢嫌棄地看了一眼,皺眉將溫熱的玉佩放進牆上凹槽,輕輕一轉,石壁中傳來一陣空曠悶響,他摳出玉佩丟回去,“殿下可真會藏東西。”
她接過來攥在手裡擦了擦,“要你管。”
隆聲停下,石門緩緩打開,玄凝看著漆黑的通道,皺眉問:“這條路通往哪裡?”
“雲閣。”
“那不是被燒毀了嗎?”
玄叢從懷中掏出火折子,點燃了門後存放的火把,火光將卷發照映地發紅,他回過頭,唇邊的笑容令人毛骨悚然。
“真正的雲閣,從不是什麼書閣,而是罪人牢獄。”
*
馬車遠離喧嚷鬨市,行駛進一條荒無人煙的小路,在未乾的泥濘路麵留下車轍印。
太久未能出門,棠宋羽撩起竹簾,看著窗外緩慢掠過的綠林,心情久違地曠達。
身旁女君就沒有那麼好興致,一大早就哈欠聲連連,一封書信看到現在都沒有看完,要不是她還正襟端坐,眉頭緊皺,棠宋羽幾乎以為她睡著了。
公事上的事情,她不說,即便他好奇了一路,卻也沒有過問。眼下看見竹林繁密,聞到泥土草露香氣,他抬手後就沒再放下。
清風徐來,玄凝揉著眉心抬起頭,不禁有些發愣。
美人被微風吹起的鬢邊長發飄拂在耳畔,陽光穿過繁密枝葉,毫不吝嗇投下大片金色,泛光麵容像是刷上鬆節油的西洋畫般明亮生動,淺色琉璃似一潭清池靜置,倒映出翠綠和時隱時現的碧藍天空。
白衣之下,是鮮豔柔和的生命。
玄凝很少去用“生機盎然”去形容一個人,但當下她的腦海中全然都是這個詞彙。
風揚起的發絲快要觸碰到她的鼻尖,玄凝放下手中書信,將一綹輕佻長發輕撚在指間,湊近輕嗅,竹葉清香沁脾,隱隱作痛的額間安定下來,她舍不得放下,又纏繞著在手中把玩。
動作細微,棠宋羽始終沒有察覺,直到突如其來的顛簸,讓他的頭皮被扯了一下,這才彎眉回首,望著一臉歉意的女君,回身問道:“殿下看完了?”
“嗯。”玄凝低頭望著那封信,剛被喚醒的暢然心情,又再次走向壓抑。
修長勻稱的指節依舊勾著他的發絲,棠宋羽握著她的手腕小心將發絲挑出,“何事讓殿下煩心?”
肩上一沉,她靠了上來,沉聲道:“我怕是要失言了。”
挑撥的動作一頓,隨之變得緩慢,玄凝看在眼中,補充道:“不是對你。”
棠宋羽鬆了口氣,卻也沒有完全鬆懈,試探問道:“那是對誰……”
正說著,馬車緩緩停了下來,隱寸下車道:“小莊主,到了。”
她歎了一聲,任青絲滑過指縫重歸於白色衣衫,起身下車,又停在門邊伸出手,“等會你就知道了。”
儘管棠宋羽並不需要攙扶,但看著她的掌心,還是握了上去。
“好。”
下車後,他抬頭打量,玄黑的大門上並沒有牌匾,黑簷黑柱黑色雕紋,大量的墨色讓人看著心生沉重。
“這裡是……”
“義莊。”
雖然書中說過義莊一般用於兩種用途,行善堂或停放未下葬的棺木,但從莊嚴肅穆的大門顯然可以看出,這裡是後者。
他心中隱約有了答案,沒再過問,跟在她身後慢慢踩上台階。
階梯有些陡峭,走了幾步,玄凝想到他腿上的傷,回頭道:“需要我背嗎?”
他搖了搖頭,“不勞煩殿下。”
“好吧,你若有任何不適,及時告訴我。”
階梯上的光芒忽然消失在身後,棠宋羽仰頭看了一眼,不知是層雲圍堵太陽,還是太陽也困倦,躲在雲層小憩,久久未能出來。
進門後,便是一個普通的宅院,鋪滿石磚的院子裡,大量棺木整齊擺放,每一個都被白布蓋著,看不出任何區彆。
玄凝徑直穿過棺木,迎麵遇見剛從堂屋走出來的義莊主人,寒暄了幾句,就切入正題。
“我來帶他走。”
身後的人垂下眼眸,他無法言說此刻心中的複雜,隻是默默跟著她走到後院,那裡又有一處石階,隻不過是通往漆黑地下,儘頭的漆黑木門看上去比正門更加陰森。
玄凝看了一眼,回頭道:“下麵冷,你在這裡等我。”
“……好。”
暴雨後是持續的陰天,陽光不出來,風一吹,樹也落雨。
她很快就出來了,攜著滿身冰冷,連眉眼都變得寒峭。
望著他有些驚訝的神情,玄凝淡淡問道:“怎麼,你覺得我會在下麵待很久?”
“嗯……”
想不到他這般坦誠,她剛想去觸碰,想到了什麼又收回手道:“下麵太冷了,而且想到你一個人在上麵,就趕緊出來了。”
棠宋羽默不作聲,拿出袖帕沾去她臉上氤氳的一層水霧,“嗯。”
焚燒台雖然占了個“台”字,縱觀過去卻也隻有一人高,熏黑煙囪與滾燙磚窯之間隔著一道長而平緩的斜坡,為了保持高溫,窯爐外層還覆蓋了一層摻雜草稈的厚土。
靠近時,身體也變得灼熱,幾人將木板送往爐中時,棠宋羽的視線始終落在她身上,剛擦乾淨的臉上又多出許多汗珠,木板一寸一寸推向高溫,太陽穴的汗珠也一顆一顆流下,掛在下頜遲遲沒有滴落,直到焚爐關上的動靜將腳下地磚震動,那和淚水同樣濕鹹的晶瑩,終於顫抖落地。
很快,她平靜地轉過臉,“這裡熱,我們去外麵等著。”
太過平靜,反而讓他心中有些不安,站在後院門口,他拿著帕子還不等擦拭,她抬起頭,望著日光喃道:“雨雪過後,是為霽色,對嗎。”
遞送到半空的手緩緩落下,不知她在問誰,棠宋羽沒有輕易回答。
爐膛火焰持續燃燒,不一會兒,空氣中飄來了刺鼻氣味,但不是從後院,而是前院。
伴隨著爭吵聲,他皺眉捂住了口鼻,玄凝臉色也有些發白,拉著他的手,從後門繞到了莊外。
握著的手出了些細汗,卻沒有人放開,走過樹蔭,穿林清風將兩人的衣擺吹起,也將手心的溫度降了下來。
玄凝漫無目的一邊地走著,一邊將子夜未說完的故事講與身旁人聽。
她省略了許多細節,語氣像是個冷漠無關的旁觀者,在平靜講述他人的曆險故事。
即便如此,他也依舊握緊了她,擔心道:“那殿下如今與我出來,不會被郡主發現嗎?”
“哼,如果她能逃出來的話。”
“殿下你……”棠宋羽想問她做了些什麼,卻被她岔開話題:“你方才說,我的玉石出現了裂紋?”
她不想告訴,應該自有她的理由。
棠宋羽剛掏出頸邊白玉,她就湊到跟前,拿在手中端詳了一番:“還真是,怎麼摔的?”
“不是摔得的……”他斟酌了一下話語:“雖然說出來有些難以置信,但這裂紋確實是因一場夢得來的。”
“夢?”玄凝來了興趣,“何夢?有我嗎?”
見平靜眉眼突然飛舞,他垂眸道:“有是有……但不是殿下你想的那種。”
“哎~可我什麼都沒想。”她踮起腳,湊近輕語:“畫師以為我在想什麼夢?”
眼見著她快要貼上來,棠宋羽紅了耳朵,連忙按住肩膀後退道:“殿下不該先聽我說嗎……”
她指了指耳朵,“我聽著呢。”
這個距離,實在不像是要聽人說話,倒像是……他一想,連臉都紅了半邊,偏偏她拽著手不放,澄朗雙眸緊盯,不讓他退半步。
光天化日,雖無旁人,他心中難免有些羞慌,“殿下,你站到我旁邊可以嗎。”
玄凝疑惑地歪頭,像個剛聽懂人話的走獸,思考了片刻,才挪身到他身旁站著。“這樣能說了嗎?”
麵前人一離開,棠宋羽整個人都放鬆了許多,垂頭道:“我的夢,或許與殿下的故事有些許重疊……”
他聲音本就好聽,講起夢來,更讓人忍不住傾耳去聽。
隻是,玄凝越聽,臉上神情愈發疑惑,他居然能夢到她從船上跳下去,甚至連流血這種細節都說的那麼清晰。
若一次是巧合,那他又是如何得知自己先前目不能視,被人掐按在地。
她以為的祖宗顯靈,居然是畫師成精?
想到這,她從頭到腳將人打量了一遍:“畫師,你該不會是什麼神仙轉世,或者是修煉成人形的妖怪,來找我報恩的吧?”
這是要看了多少話本,才能說出比夢境還要匪夷所思的話來。
棠宋羽想了一下:“應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