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起來了?”
她狐疑的目光在他臉上晾了片刻,“想起來?我有忘記什麼嗎?”
雷電穿不透的金色結界,身影緩緩走出,迎著千萬瞬頃的熾烈光芒,找到了盤坐在後山祭壇的藍袍女君。
“真人喚我來有何事?”
雷電錘煉的軀體近乎破碎,辰宿真人回眸時,一頭白發開始化作星星沉靄,臉上的皮膚也都如土屑剝落。
“神天,賜允我飛升。”
他並未吃驚,隻是眸中黯然喃道:“你也要走。”
“釋行,昆侖宗是我半生心血,也是我唯一放心不下的……看在你我曾經師徒一場的份上,請繼續護佑她們,直到……”
嘴邊的話還未說完,一道光柱直直將肉身碾碎,化作萬千星辰消逝在空中。
黑雲漸褪,石板上的塵埃被風吹散,鏡釋行抬眸凝望著光柱離去的方向,嘴角不覺地露出一抹諷笑。
一個飛升居神宮,一個下山居喧囂。
“那我呢?”
蕭瑟風中,無人回答。
當他提著食盒回到聽雪簷下,屋中幾聲急促腳步,來人見到他後,慌張的神情瞬間不翼而飛,取而代之的,是滿心滿眼的歡喜。
“師甫!”
鏡釋行抬手擁住了飛撲而來的人,聽她念道:“師甫你去哪了?我一醒來到處找不見你,師甫又告誡我不能出門,可把我焦急壞了。”
指間在烏黑長發上順滑,他抱著她柔聲哄道:“怕你餓著,去宗門給你找了些吃食。”
“那師甫總該跟我說一聲,不知道我會擔心你嗎?”
小女君氣鼓鼓的瞪著他,使得心中泛起的浪濤,一浪比一浪酸澀。
他走前,分明與她說過。
半晌,鏡釋行輕聲道:“抱歉,下次不會了。”
她拚湊出過往,卻無比殘忍的,將當下遺忘。
睡前,她還在不依不饒地纏身入懷,而到了後半夜,她一腳蹬開了被褥,質問他為何與她同枕共眠,用不知從何聽來的陌生詞彙,叱問他是否有孌童之好。
鏡釋行被氣的冷了臉色,若他真有孌童之好,她先前百般撩撥豈不為孌舅之好。
所想一及出口,心中已是後悔萬分。
女君愣了愣,罵了一聲臟字,指著門邊道:“滾,你給我滾!”
如她所願,鏡釋行躲到靜室,一晃就是三天,期間哪怕是小女君在門外敲門,他也不曾出聲搭理。
他想不通,究竟是哪一段記憶,讓她的行為言語猶如二人。
入了夜,靜室石門忽然打開,鏡釋行神色慌張,踩著流雲直飛半山腰,將一抹昏黃身影擁入懷中,“你去哪?”
“師甫?你不是在閉關嗎,怎麼出來了?”小女君回過身,眨眼疑惑地看著他。
聞聲,鏡釋行鬆了口氣,拿過她手中的燈籠,蹲身問道:“這麼晚了,你要去哪?”
她不好意思地撓了撓臉,“我想去宗門,找師姐借樣東西。”
有什麼東西需要她半夜下山去借,他斂眉問道:“是什麼東西,我去問問看。”
“月事袴。”
“?”
小女君笑的放肆,三步兩跨跑上了台階,站在上麵向下望道:“既然師甫這麼熱心,那我就回去等師甫送來,記住,我不要純棉的,要絨毛漿的。”
“……”
她就這麼走了。
宗門後山是一眾弟子以及長老休息的地方,明月下,放月長老正坐在窗邊閉目養神,一陣清風拂麵,她睜眼望著窗外飄拂的白衣,不禁疑惑道:“鏡尊?”
淡定如仙人,等他麵無表情地問完,放月長老想笑又不敢笑,隻好趁著轉身翻找的功夫,偷偷低笑。
“……”鏡釋行不是很想承認,但他的確全都聽見了。
“藥門製作的不比城中樣式新穎,不過勝在適合習武之人,鏡尊都拿去給她好了。”
他匆匆道了謝,捧著紅木盒一路又飛回了山上,屋內有水聲,他停步在門口小心翼翼敲門道:“阿凝?”
腳步聲有些慌亂,開門時,鏡釋行隻瞄了一眼,便闔眸道:“你衣帶沒係。”
“量你也不敢亂看。”
又變回去了。
照此情況下去,距離她完全恢複的那天,應該不遠了。
他轉身融入寂寥月色,數日來的困擾如洪水壓在心頭,終不得解釋。
為何辰宿真人扛過了天劫得以飛升,而他卻無法得道,難道就因為他是男子,又不肯受神天陰福?
為何雷劫之後她的態度截然相反,是怨他沒能護好她,還是他做了什麼錯事,使她厭煩。
前者的答案,他無處可尋,但後者……鏡釋行定住腳步,轉身快步走到虛掩的門前,推門而入。
“你先前為何糾纏我?”
屏風後的身影定格在原地,他掐著手心繼續問道:“那日是我沒能及時察覺你靠近,又因靈蝶害你卷入其中,你怨我也無可厚非,但為何你醒來後,對我……漠然又輕蔑。”
“說要留在仙山與我共修的是你,說仙道危然下山歸家的是你,說般配的是你,說後悔靠近的也是你……”
人心,當真可以變幻的如此之快嗎。
“阿凝你說的……到底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那他要怎麼做才能留住她。
燭影搖晃,身影立於屏風後紋絲不動,鏡釋行忍不住靠近了一步,“你若想家,我可以送你回去;你若覺得修行苦危,我可以將修為全數渡你,省去百年漫長。阿凝,隻要你想,我可以跟你去任何地方,做任何事情。”
哪怕是為棋乾涉人間事,墮去一身仙力,他亦無悔。
良久的沉默,身影低頭冷聲道:“鏡釋行,我現在不想與你討論這些事情,夜色已深,我要休息了,請你出去。”
“……”
昏暗的燭光將他的麵龐劃分出了陰陽兩岸,但哪怕置於明亮,那隻映著淺金紋路的眸子逐漸黯淡,轉身時,如同仙赭的紅色劃過銀色汪洋,轉瞬即逝。
第二月,她恢複了所有記憶,除了失去記憶的那段記憶。
第二年的論劍大會上,她蒙眼上台,比試了三天三夜,風光無限。
堆積的山石已過千萬石,鏡釋行清楚知道,他留不住她,卻還是當著她的麵,出劍斬碎了層疊山石,冷聲道:“想下山,先打敗我。”
“這不公平,你是仙人,我怎麼可能打得過。”
麵對她的忿忿質疑,他封閉了仙脈,握著流雲劍,與她進行三年來第一場認真的切磋。
兩招之內,劍刃便抵在她的喉間。
瞪著他的眸光偏又倔強,最後他還是心軟鬆了口,“何時能撐過百招,何時下山。”
和預料中的一樣,女君非但不領情,反而放狠話讓他等著。
即便,他一直在等著。
*
旭和十七年,是她在昆侖山上的第四個年頭。
秋末的寒風,比人間所有霜雪徹骨,玄凝站在聽雪簷下,修長的指節轉弄著長到腰間的青絲,目光落在院中紅梅,又是一晌恍惚。
屋內燭火通明,兩杯酒盅靜置在空無一物的桌案上,等待來人將它輕抿慢嘗。
等了許久,銀發仙人才姍姍來遲,她看了眼他手中的劍,輕啟唇灣,“不著急,先陪我過完生辰。”
剛來的時候,她曾和他提及過自己的生辰,玄凝不知道他是否還記得,坐在案邊將煮好的頌雪蓮茶倒在杯中,輕推道:“師甫,用茶。”
在他不解的目光中,她拎起一旁的酒壇,為酒盅滿上了精釀。
“我在人間時,每次出師,都會與師甫喝上一小盅,我知你不能飲酒,所以以茶代酒,我敬師甫。”
一飲而儘,鏡釋行卻遲遲沒有端起那杯熱茶,她放下酒盅,無奈笑道:“怎麼,師甫是怕我在裡麵下藥?”
他微微搖頭,“我怕燙。”
“好吧。”玄凝站起身,“那就不喝了,直接開始比試。”
到底是誰心急,連冷茶的功夫都等不得,鏡釋行封住了仙脈,攜著流雲走到院中時,風雪中的梅花開得正盛,如火如荼,像極了她的背影。
原本贈她的劍,此刻與流雲爭鳴,淩亂的發絲下,眼神堅毅無懼,和她的魂魄一樣熾熱。
倒是他的心中,搖搖墜墜,混沌叢生,連帶著手中劍也不再乾脆。
許是察覺到他心不在焉,女君隔著劍刃衝他挑眉笑道:“你再這麼放水,我可就要走了。”
挑劍斜撥,紅白交錯,玉冠束起的銀發拂過她的眼簾,不等玄凝站穩,一道淩厲劍風忽然從身後襲來。
“想走,那就先讓我死心。”
她何嘗不知他所指,一聲沉重歎氣聲中,逍風勉強揮擋身後,抬腿翻身,借著重力在半空中向下刺去。
眉心一淩,流雲劍在手中半轉,以劍背阻擋下落的鋒刃,碰撞聲清脆震耳,鏡釋行往後退了一步,抬手借力施力,將人撥回原處。
百招過半,她臉上已有疲意,鏡釋行非但沒有收斂劍勢,反而步步緊逼,教她又恨又氣,一招一式都頗有窮途末路的架勢。
雪落在臉上,片刻就融化成了水珠,肅殺狂風中的呼吸變得艱巨,連視線都受到影響,逍風緊握在手中,玄凝默數著招式,心中越來越覺得不妙。
若這次還是不能撐過百招,就隻能等來年再下山了。
可她等不了,在仙山多待一天,她心中執念就強一分。
下山、下山、我要下山——
心聲無意識喊出了口,伴隨著陣陣鏗鏘揮挑,最終朝著白衣刺去。
詭異的是,這一劍他分明可以擋下,可他卻一動不動,站在雪中靜靜凝望著她。
來不及收回的劍,破開了封閉心海,將白雪地上生生點綴上了幾枝潑梅。
“鏡釋行……你又是何必……”
握劍的手不停地顫抖,鏡釋行撫上劍刃,就像是撫摸她的臉龐似的,輕柔而繾綣。
“我說過,想走就讓我死心……你做到了。”
“今日是你的生辰,就當是為師,送你最後的生辰禮……”
這算是哪門子的死心,哪門子的生辰禮,玄凝鬆了手,氣得原地打轉,就是不肯回頭看他。
沾染鮮血的白衣倒在雪中,比紅梅還要豔麗奪,聽到動靜,她咬牙轉過身,走到他身旁吼道:“你就是想讓我愧疚,想讓我記你一輩子,我告訴你鏡釋行,你休想!我下山之後,自有佳人陪伴,我不會念你,不會想你,更不會有所愧疚!”
他緩緩抬手,凝視著她魂魄下的麵容,喃喃道:“那你……為何落淚?”
玄凝連忙抹了抹眼,吸氣道:“被你氣的。”
“嗬……”鏡釋行輕笑了一聲,臉上又恢複了往日淡漠的神色。
“你走吧。”
再不走,他就後悔了。
“不用你催,我這就走。”
帶著幾分賭氣的腳步與雪地擠壓作響,不一會兒,紅影從眼前晃過,身上還背著早就收拾好的行囊。
他忍痛拔出了心上的長劍,隨即叫住她:“你的劍。”
她停下了腳步,卻沒有回頭。
“逍風流雲倚白鶴,鏡釋行,我不要你的東西。”
握著劍柄的手漸漸鬆落,望著漫天敗絮,鏡釋行低低笑了兩聲,聲音尖銳又淒涼。
“不要我的東西,那阿凝想要誰的?”
被貫穿的心臟被金光籠罩,哪怕身軀早已適應冰涼,此刻他卻也因寒意顫栗。
眼中的金紋逐漸黯淡,猩紅取而代之,就連仙赭都染上了雪夜,失去了昔日紅光。
案上的茶水早已涼透,鏡釋行端坐在麵前,捧起來細細品嘗。
掀開杯蓋,杯底還沉澱著三兩片雪蓮花瓣,他輕撚了出來,放到酒盅裡,為自己斟上一杯葬雪。
“佳人……嗬。”
借著醉意,他走出聽雪殿,捧著紅梅恣意笑道:“這世間除了我,又有誰與你般配。”
一枝白梅被風斜吹,與紅梅纏吻,鏡釋行眯眼望著,剛覆落的猩紅,又重回眼底。
金風削木,幾聲沉悶聲響後,山上再無白梅蹤影。
*
可能是故地重遊,總有舊事重現夢中,擾得玄凝一夜未能睡好,眼看窗外天邊泛起白亮,她索性爬起來,去與長老告彆。
長老殿前的廣場上已經有不少弟子在晨練,她伸著懶腰,堂而皇之地走進長老殿,卻意外看見玄叢還在殿中跪著。
“你不會是在這跪了一晚上吧?”
大清早的,卷發男子也沒個好臉色,聽她調侃就一記眼白翻了過去,“你以為彆人都像你似的,起這麼晚。”
晚?這才剛過雞鳴,說不定山下的雞都還沒打鳴呢。
她一如既往地選擇無視,環顧四周,沒有看見一位長老,便抬腳踢了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