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陶長舒了一口氣,眼裡還殘存擔憂的淚花,“娘子您總算醒了,可嚇死奴婢了。”
娘子昏倒,她慌慌忙忙叫了太醫,太醫道是怒急攻心,開了兩副藥,偏生娘子久久未醒,她差些就要稟去太後和聖上那裡了。
蕭芫剛被扶起,殿外便傳來聲響,腳步從屏風處轉進來,穩重利落的嗓音先人而至。
“蕭娘子可在,太後殿下傳召。”
尾音落下,人轉過屏風,踏入內室。
蕭芫緩慢抬眼望去。
來人一身靛蘭素麵裙,行走間淺銀的暗紋如月輝流光,眉宇敞亮,身姿挺拔,渾然的威勢讓人一瞧便知是宮中的厲害人物。
漆陶忙起身迎上去,“宣諳姑姑,我們娘子才剛……”
“哎呦,”一看清蕭芫的麵色,宣諳端起的姿態登時蕩然無存,撲過來疼惜地執起她的手,“我的小祖宗,您怎的成了這般模樣,叫太後見了不知該有多心疼。”
側臉,目光梭梭瞥向漆陶,蹙眉厲色,“怎麼回事,叫你們伺候娘子,就伺候成了這個樣子?”
蕭芫恍惚望著宣諳姑姑,覺得自己像在做一場夢,一場過於真實的美夢。
夢裡有已去了的漆陶,有經年未見的宣諳姑姑,姑姑一向在姑母身邊貼身伺候著,會不會……會不會也有姑母呢?
冰涼的手在宣諳姑姑溫暖的掌心,還有無比熟悉的關切話語,她再忍不住,落下淚來。
漆陶看見,口中說了半截的話都忘了,跟著紅了眼,哽咽喚著娘子。
娘子向來驕傲又堅強,自打入宮,便是跌破了身子流了血,也是忍著不讓眼淚流下來,何曾有這樣傷心的時候。
宣諳雖沒聽全,也大概知曉了。
蕭芫雖在宮裡長大,有太後寵著護著,平日裡一副無法無天的模樣,可宣諳始終記得她剛入宮的模樣。
小小的一團,麵黃肌瘦,身上處處是傷,怯生生地不敢與人說話,不會哭也不會笑,隻是縮在角落裡發抖。
現在蕭芫長大了,也及笄了,不再提幼時與父親,可當子女的,哪有不盼著父母關愛的呢。
她生母早亡,又有這麼個父親,太後特意讓宮裡不要提起,哪成想,竟讓二公主當著那麼多宮侍的麵說了出來,讓她怎能不痛?
適才還替太後惱她行事太沒有分寸,現在看著她流淚傷心,心都擰成了一團,早偏向了她。
可推人落水的事確實不對,還偏生被大長公主撞見了,太後便是想要緩緩,也不得不先拿出個說法。
憐惜為她拭去眼淚,忍不住歎道:“娘子這是何苦呢,二公主出言不遜,娘子回來告訴太後,太後自會為娘子做主,這回將人推下水,便是有理,也成了沒理。”
軟語哄她:“端陽大長公主還在太後那兒,娘子先隨奴婢走一趟,待風頭過去,太後定會讓淑太妃好好管教二公主,為娘子出氣,可好?”
蕭芫聽著這番話,覺得這場美夢越來越不像是夢了。
記憶裡的這個時候,宣諳姑姑並未說過這番話。便是讓她憑空想象,她也萬萬想象不出來。
一個堪稱是奢望的念頭瘋長,她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宣諳,小心翼翼屏住呼吸,試探性地輕輕點了下頭。
下一刻,她被簇擁起來。
這麼多人如此周全細致的服侍,她已多年沒有體會過。
她貪婪感受著周遭的一切。
柔軟的撒花被衾,浸著花香的金絲引枕,自己身體的溫度與呼吸,麵上被輕柔擦過的觸感……尤其是忙前忙後的宣諳姑姑和漆陶,都讓她飄在空中的虛幻之感一分分落實。
跨出門檻,天光撒下來,她有些不適應地眯起了眼睛,漆陶的攙扶下,每一步,都格外堅實。
爭奇鬥豔的春日百花此時方映入眼簾,色彩格外儂麗。
一路穿花而行,踏出儘頭,抬眸一眼……
刹那,周遭一切遠去,她什麼也聽不到,什麼也看不見了,隻餘視野正中的那一人。
遙遙寬闊的禦道上,金鑾禦駕浩浩蕩蕩,黃蓋之下他走在最前,墨色捧金的朝服輝煌耀目,廣袖當風,端正威嚴。
越來越近。
風雪中祭台之上的冷漠背影又在眼前浮現,漸漸與此刻重疊、融合。
蕭芫僵立在原地,渾身血脈沉凝下去,濃稠脹痛,澀然充斥著四肢百骸,心跳聲重而沉悶,一下一下在耳邊震蕩。
竭力抑製住顫抖,艱難呼出一口氣,眼前卻迅速模糊。
不行,不能……
若當真是回到了過去,這時候的他尚未及冠,她還每日無憂無慮地與他吵鬨,兩個人都想壓對方一頭。
現在讓他看到自己落淚的模樣,還不知被這人心裡怎麼嘲笑呢。
袖中的手用力掐住掌心,逼著自己邁開步子,向著慈寧宮殿門而去。
宣諳在蕭芫側前方引路,瞧見另外一個小祖宗也來湊熱鬨,想到他們平日裡碰麵就沒個消停的時候,不禁頭大如鬥。
兩側宮人見到禦駕紛紛退避行禮,隻有蕭芫一行,直衝衝向前,彆說避著了,連退讓的意思都沒有。
兩撥宮侍交錯,蕭芫竟還先一步踏上了石階。
看得李晁本就沉下的麵色隱隱泛了青。
怎麼,將什麼公主推下水了還不算,還這般理直氣壯。
他可都看清了,她剛專門頓了腳步等他走近,再加快了步伐硬要擋在他前頭進去。
怪他平日依著母後太過縱容,什麼錯都是高高拿起輕輕放下,慣得她越發不知輕重。
推人入水可並非小事,一不留神便是條人命,到時那麼多雙眼睛看著,不懲處都說不過去。
這一回再怎麼說都不行,他定要讓母後好好教訓教訓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