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寧(1 / 2)

層層石階之上的所在,在蕭芫的記憶裡早已蒙上了血色的灰,是她自姑母薨逝那日起就被困著,再也沒能走出去的地方。

太多太多個無望的日子裡,她盼著能在夢境裡與姑母見上一麵。

可就算夢到,也隻有一片素縞,不見來吊唁的人,更不見棺槨,隻有她無措地立在飄著漫天白紙的殿中央,孤獨麵對整個天地的淒惶。

蕭芫踏上最後一級石階,殿前守門的宮侍向她行禮,也向慢她一步的李晁行禮。

她沒有回頭,也不敢回頭,怕多看一眼,就再忍不住心中壓抑的情緒。

隱約聽到姑母的嗓音從殿內傳來,沉穩尊貴,帶著絲上位者的漫不經心。

是在應付喋喋不休的端陽大長公主。

為她應付。

蕭芫跨進檻內,帶著馨香的熱氣撲麵,她一步步向內,袖中的手用力掐著掌心。

刺痛連心,提醒著她眼前的真實。

時間變得極慢極慢,慈寧宮也仿佛前所未有地大,餘光裡的一磚一瓦,每一處裝潢擺件,都以最鮮活的模樣拂去記憶的塵埃。

她一麵恨不能如飛鳥投林般撲進姑母懷中,一麵又怕得心慌。

隻好垂眸,望著足下光可鑒人的青磚,以餘光循步而行。

古樸的紫檀屏風轉角,視野裡忽地擠進了直綴板正的墨色衣擺,繡著一圈圈繁複的雷紋,還有時隱時現的金龍擺尾。

是他。

衣擺隨大步篤行,很快滑了出去。

耳邊有他請安的聲音,有大長公主輕柔卻依依不饒的聲音,有宮侍細不可聞的腳步及衣袖摩擦聲,還有宣諳姑姑低語稟報的聲音……

隨著杯盞落上桌案,一切的聲音都倏然一靜。

蕭芫想抬眼看看姑母,可眼皮似有千斤重,禁錮得她隻能看著腳尖,身體本能行了禮,可見安的話,張開的唇抖了許久,怎麼也發不出聲音。

壓抑的寂靜剛要漫延,太後蕭憶清開了口,讓宮侍叫坐。

她僵直著,被引到錦杌上坐下。

視線稍稍上移了些,望見了姑母身前寬大的金絲楠桌案,上麵堆了許許多多待批和已批的奏章,稍暗淡的金黃色讓整間內殿都亮堂了些。

蕭芫卻似被灼到一般,一下收回了視線。

諸人皆在,連落了水的二公主李沛柔也早就到了,一齊在太後平日裡教導帝王召見朝臣的殿宇隔間內。

端陽大長公主先開了口,是柔和為難的語調,道著身為長輩為晚輩真切的憂慮,而後是李沛柔委屈憤怒的訴說……

蕭芫身在其中,思緒卻緩緩飄遠。

前世姑母病逝,太醫道是積勞成疾,她曾十分不解,在她眼中,姑母做什麼都遊刃有餘,更有眾多臣子鞍前馬後,而且……

還有李晁。

雖然他管她實在太多,總隨時隨地想著教導她,讓她一度煩不勝煩,可她發自內心地覺得,這個世上再沒有誰比他更適合做皇帝了。

若姑母精力不濟,臣子信不過,李晁還不足以分憂嗎。

怎麼,怎麼就忽然間……

……直到此時,她才後知後覺。

朝事雜多繁亂,每一日都將姑母的案上堆得滿滿的,她還總惹出事來讓姑母為她善後,姑母再厲害,也隻是一個人,生不出三頭六臂,如何能不勞累呢。

或也不是此時才知,在荒敗的殿宇中反複咀嚼過往時,她已經意識到了,隻是難以接受,更不敢深思。

幾年時光,她日日困於心疾,眼睜睜看著自己的身體漸漸衰敗下去,若非……若非有再見他一麵的執念,說不定都撐不了那麼久。

從一開始,她便覺得,自己這條命是姑母當年撈回來的,便也應當隨姑母而去。

但姑母不願,姑母很早很早就說過,說辛苦養大了她,自是盼著她長命百歲,一生無憂,萬不能生了如此自輕的念頭。

可就是對她這般好的姑母,她卻……

“娘子。”漆陶忽在她耳邊輕聲提醒。

蕭芫輕顫了一下,聽得上頭姑母沉聲:“蕭芫,此事你可知錯?”

她忽然再忍不住,抬頭望向姑母,眸中蒙了濃濃的雨霧,翻湧的情緒太多,也太過複雜深刻。

可也隻一瞬,便垂下了頭,淚不斷滴在衣襟與置於膝上的衣袖,暈出一朵又一朵印花,哽咽道:“是芫兒的錯,姑母,陛下,你們罰芫兒吧。”

太後眉間微不可見蹙了一下,隱約的怒氣浮上來,用眼神將已經坐不住的皇帝壓下去。

按捺著直了直身子,“既已認罪,便罰你謄抄幾卷佛經供於奉先殿修身養性。宣諳,送大長公主出宮。”

一側內侍借機上來稟,道是中書舍人鐘平邑與大理寺卿江洄都在外頭候著了。

端陽大長公主還想說什麼,可見太後確有政事,且李沛柔這個一見太後便發怵的苦主都已悄悄往殿外退了,隻得隨著宣諳出去。

李晁本想留下,偏被母後一個眼神驅走。

立在陛階之上望著一邊往宮外,一邊往宮內漸漸遠去的人影,眯著眸子怒氣浮動。

半晌,轉身盯住在身後候著的內侍監言曹,咬牙:“這是哪個天殺的公主,敢將朕的小皇後欺負成這個樣子!”

他都未曾見過她如剛才那般傷心瑟縮的模樣,蕭芫是何人,是整個皇城裡風頭最盛的世家貴女,更是他李晁的未來皇後,向來矜傲得不可一世,隻有她欺負旁人的份兒,何曾輪到旁人欺負她了?

當他與母後是死的不成?

言曹一凜,謹慎回道:“適才所見,是淑太妃所出的二公主,李沛柔。”

見李晁還要開口,忙提醒道:“陛下,中書舍人與大理寺卿已在偏殿候了許久了。”

李晁往偏殿方向望了眼,又看了下緊閉的正殿大門。

母後將他使出來,便是讓要他應付等候的朝臣,事關朝政,怠慢不得。

頓了幾息,甩袖留下一句,“你給朕將此事前因後果都原原本本查來。”

言曹應了一聲。

看著聖上走遠的背影,不禁暗舒口氣。

還好攔住了,不然聖上再添亂,太後定要問責。

聖上少年老成,未及弱冠已能在朝堂上滴水不漏,就是一遇到關於蕭芫娘子的事便沉不住氣,反複無常得與金鑾殿上威儀莊肅的帝王判若兩人。

這許多年,他真是沒有一日不因此被折騰。

若叫那些個臣工知曉聖上還有這麼一麵,不知得驚掉多少人的下巴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