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安城的遴選還有一日才結束,但你的拜帖已有三十封。”沈見空道。
聽見這話,沈倦頗為無奈,他目光重新落回沈見空身上,緩慢道:“我不會去彆的地方。”
“那就同我回去。”沈見空斂眸,語氣放輕了些,但分外不易察覺,“快些收拾,一刻鐘後出發。”
沈倦“嗯”了聲,擺手示意沈見空出去。
沈見空轉身往外,但即將走出裡屋的時候,駐足停下,頭也不回地說:“以後睡覺,莫穿黑衣。”
“黑色惹到你了?”沈倦一臉莫名其妙。
他還是有些困,但睡太久並非好事,於是磨蹭著下了床。
沒一會兒,房門被敲響。
沈倦開門,門外站著一個眉清目秀的年輕人,手裡端著銅盆,臂彎上搭了條毛巾,一見他就笑,看上去傻乎乎的。
“沈八萬?”沈倦認了這個年輕人一會兒,疑惑著問。
“對對對。”沈八萬一個勁兒點頭,昨夜裡他臟得跟條抹布似的,沒想到洗乾淨了,看上去還挺人模狗樣。
沈倦接過沈八萬手裡的東西,順手拍了拍他腦袋。
“一會兒回禦雷派。”進屋後,沈倦邊洗漱邊對沈八萬說。
沈八萬喜笑顏開:“那可是咱們偶像的門派,真好。”
“也是這世上為數不多的、接納妖怪的門派。”水聲淅瀝,沈倦垂著眼,聲音聽起來有點兒低。
“你的意思是,我也能在那裡修煉?”沈八萬一聽,更為欣喜。
“但對妖怪的要求,比人更嚴。”沈倦慢慢道,“你資質不錯,可惜有過抓人傷人的前科,若想成為正式弟子,相當困難,不過可以跟在我身邊,做個使役之類的,順便學些東西。”
“這樣也行。”沈八萬點點頭,繼而又問:“那入了門派,我還叫你爹嗎?”
沈八萬身為妖怪,不受人族倫理綱常束縛,心思簡單,叫人一聲爹,被人喚做兒子,隻要對方夠強,就無所謂。沈倦亦是滿不在乎,他本就不是懸天大陸土著,在他原本待的那個地方,朋友幾人時不時用爹兒子狗互相稱呼。
但在沈倦開口前,沈見空突然出現,冷冰冰看了沈八萬一眼:
“不能。”
沈倦:“……”
“那我該如何稱呼?”沈八萬當即打了個冷顫,聲音弱下去,小心翼翼問。
沈見空:“既是使役,當稱公子。”
沈八萬小小聲:“哦。”
等沈倦洗漱完,沈八萬忙去屋外倒水,脫離這片危險之地。沈倦撿了張椅子坐下,撩起眼皮看向沈見空,表情幽幽:“一刻鐘到了?”
“提早出發,並非壞事。”沈見空道,他的麵癱一如既往,沈倦不太分得清他到底是在瞪,還是在普普通通地看。
沈倦這個人,洗臉不喜毛巾,全憑雙手掬水,亦懶得擦,等著風來吹乾,抬起頭坐直背後,水珠順著臉頰滑落,沿脖頸線條滾落到衣領上和衣領之下,洇開淺淺水漬。
沈見空見了,不動聲色垂眸。
“在出發前,有一件事要做。”沈倦靠在椅背上,甩了甩臉上的水,不緊不慢整理衣袖。他這身衣裳,看不出什麼材質,但料子相當好,就著它睡了一晚,表麵依舊光滑,看不見半點褶皺。沈倦非常滿意,心中喜悅增添一分。
“何事?”沈見空問。
沈倦看傻子似的看他:“我是個普通人,睡了一晚起來,要吃東西。”
臨安城東大街,商鋪繁華、人群熙攘,沈倦走一路買一路,符合春日時節的桃花酥、桃花酒、梨花釀,城中著名的素雞、醋魚、醬鴨,諸般吃食,宜長久存放的,統統塞入乾坤袖中,不宜的,便與沈八萬一道坐下吃完。
他三年不曾嘗過這些味道,眼下要前往以清修苦修著稱的天下第一仙門禦雷派,自然得抓緊時間享受。
逛完整條街,遠不止一刻鐘。
沈倦瞥了眼身後人的神色,發現依舊看不出表情。
但沈見空至少沒有不耐煩,沈倦對此頗感驚奇,心說這事若擱在三十年前,沈見空不是扭頭走人,就是甩袖走人了。
不過驚奇歸驚奇,沈倦並不打算探究原因,他拍了拍指尖並不存在的灰塵,對沈見空說:“我吃好了,可以出發了。”
沈見空一言不發祭出雲舟,伸手將沈倦提溜上去。他沒管沈八萬,後者生怕雲舟不等他,嗷了聲,化作小細蛇模樣飛速上竄,纏到了沈倦手腕上。
沈倦:“……”
沈倦抬手甩了兩下,發現這家夥蛇頭扣蛇尾,纏得非常牢固,仿佛真是個首飾。
當他想再甩幾下的時候,一隻手伸過來,在蛇身上某處一捏、一提。
下一瞬,沈八萬被丟到角落。
雲舟升空,化作一抹流光前行。
沈倦站在裡麵,環顧四周,無聲歎氣。雲舟仍是三十年前沈見空得到的那隻,舟中布置一如三十年前——不曾有過半點布置,到處都光禿禿的,人在裡麵,要麼站,要麼席地坐,久了累得慌。
此去禦雷派,最快也要半日,沈倦不想客隨主便,偏頭看向沈見空,問:“我可以拿把椅子出來嗎?”
沈見空點頭:“可。”
於是沈倦取出椅子,一張方便攜帶的交椅,但裝飾繁複華麗,鋪著厚厚的軟墊,堆了柔軟蓬鬆的靠枕。交椅背對沈見空擺放,麵朝雲海,沈倦坐上去,背一靠,閉上眼。
沈見空悄無聲息轉過來,垂眸打量這把椅子,隨後目光落到沈倦被風吹起的發和衣擺上,但隻看了一會兒,便克製地收起,眺望無邊翻滾的雲海。
沈倦先是假寐,後來不知不覺間,竟真睡著了。沈見空站在雲舟另一邊,身姿不動、眸光不閃,仿佛入定。
在角落裡裝死的沈八萬覺得機會到了,蠕動著朝沈倦前進,企圖借助沈倦垂落的衣擺做掩飾,重新回去這人腕上,但他並不清楚自己哪個環節暴露,順著沈倦衣袖剛往上爬出一寸,就被一股力量給掀下去。
沈八萬委委屈屈仰起頭,正巧對上沈見空冰冷的目光,他心裡一驚,趕緊溜回角落。
沈倦對此毫無察覺,約莫一個小時後,從沉睡中轉醒。沈見空站在他身側,而雲舟上不知何時起了結界,將風攔在外麵。
“我會將你送至孤山白華峰,那裡已有一些新弟子。入山第一個月,你們會一直待在那,學習門規與基礎心法。一個月後,將有一場試煉,考驗一月來所學成果,以及各方麵品質。通過試煉,便可擇一峰拜入。”沈見空沉聲道。
沈倦抬眼。
規則與他當年入門時有所不同,當年到了孤山,便是一場試煉,是去是留全由此決定。如今,竟然多了一個月的基礎培訓。
他又一次感到驚奇,並非因為規則變化,而是由於沈見空。這還是他認識沈見空以來,頭一回聽見這人說這麼長的話,就算是當年麵對師父責問,也不曾有過大篇言論。
眼下卻說這麼多話,難道——
“你身為太玄境修行者,門派招收弟子這類雜事,本不該由你過問,如今卻親至臨安城,親自把我帶回門派,並時刻提防我跑去彆的門派。你的意思,莫非是打算收我為徒?”沈倦眼珠子一轉,偏頭,將上半身傾向沈見空。
沈見空眉心幾不可聞地蹙了一下,眸眼中閃過一絲不甚明朗的情緒。
“但抱歉啊,我沒有拜你為師的想法。”沈倦笑起來,眉眼彎彎,剛睡醒,聲音微微沙啞,似乎真帶了點兒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