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挑燈(九)
沈倦蜷縮在床的最裡側, 漆黑的發四散鋪開。他將身上那條薄被揉成團狠狠掐在懷裡,唇抿著,額上掛滿汗珠,麵色白得泛青。
幽靈花之毒三日發作一次,可距離昨日毒發, 不過十數個時辰。怎會如此?莫非是由於體質的緣故?
沈見空緊蹙眉心, 快步上前,卻見一道氣勁自沈倦體內揮出。這道氣勁相當淩厲, 凜凜然猶如刀鋒,劃破所有途徑之物,切斷床柱、撕碎帷幔, 割裂沈見空袖擺衣角, 讓他臉上、手上生出血痕。
他的步伐被阻攔一刹,但僅有一刹,沈見空迎著這氣勁走到床前,傾身伸手, 把人抱到懷裡。
破風之聲再起,更為猛烈的氣勁撞向沈見空,素白衣袍被震碎大片, 床榻轟然垮塌!
沈見空以迅雷不及的速度將沈倦帶離此處,身上又添數道傷口, 卻是連眼都不眨,更不提將沈倦放下。
寢殿寬敞,除拔步床外, 還置有羅漢榻與數張太師椅,二十多年來,它們第一次有了用武之地,卻都被沈倦一擊摧毀。
不過數息,殿上一片狼藉。
沈見空放棄將人放在什麼坐器上的想法,抬指一彈,清出一片乾淨之處,再起一結界,用上強力,把沈倦擺好。
他跪坐在沈倦對麵,扶住這人的肩膀和腰,輕輕喚了一聲。
沈倦沒理。此時此刻,他意識全無,連眼都不睜,僅憑著本能抗拒排斥外人靠近。
沈見空湊近了些,果不其然的,這人又震出一擊。但他手上仍捏著那條薄被,用力至極,仿佛是這無邊痛楚中唯一的救贖。
“你乖一點。”沈見空低聲說著,抽走沈倦手上的東西,拉著他的手,讓他抓住自己。
沈倦手心手背全是汗,用力一抓,立時給沈見空那身素白衣袍添上幾道汙痕。許是因為成了他的抓扯之物,沈倦終於不再排斥沈見空,後者微鬆一口氣,把人拉進懷裡。
“乖,一會兒就好了。”沈見空又道,邊說,邊撥開沈倦頸側黏膩亂發,在一片白皙之中尋至傷處,深深咬進去。
“嗚……”
沈見空控製著力道,儘量放輕,可沈倦還是吃痛叫了一聲。沈倦身體有一瞬的僵硬,抓在沈見空衣襟上的手鬆了力道,幾乎立刻就要掙紮,但下一瞬,他由於注入體內的氣息,腰與脊背驟然一軟,整個人栽進沈見空懷裡。
許久之後,疼痛退去,刺癢消散,意識逐漸回籠,沈倦撩開眼皮,眼前卻是一片茫茫,難以視物。
一切都不清晰,連透過窗欞縫隙吹進來的風都恍如隔世,唯一可感知的,是抱住他的人身上散發出的溫度。
微帶涼意,讓人感到舒服,想即刻便貼上去。
他腦子渾渾噩噩的,這般想了,便也這般做了,往前挪幾寸,臉埋進沈見空頸窩。
“沈倦。”沈見空眼睫猛地一顫。
這一聲沙啞低沉,穿透充盈在沈倦周圍那些外人看不見的煙雲,直達他腦海之中,他聽出話語中的克製和拒絕之意,不耐煩地哼了聲。
“也罷。”
沈見空歎氣,就這樣僵著背,任沈倦掛在身上。
窗縫外的一線天色終被燒儘,泛起一片裹了灰的薄藍,雲層深深淺淺,在天光消失之後,變得不甚明顯。
天邊亮起一顆星。
沈倦尋回了所有意識。他抬頭,回複清明的目光越過沈見空頸側,看向結界之外一殿狼藉,床、桌、椅全碎了,香爐打翻香灰滿地,這些不可能是沈見空弄的,罪魁禍首隻能是自己;再一低頭,沈見空身上傷痕雖說早已愈合不見,但衣衫仍舊破如襤褸,前襟數處斑駁汙痕,沈倦一見便知,這些定然也是自己弄的。
他撩起眼皮,向沈見空投去一瞥,複又垂下,許久不曾言語。
充盈在心間的情緒變得有些奇怪。
“你方才毒發了。”沈見空平靜出聲,為這一切進行解釋。
沈見空的手仍在沈倦腰上,不鬆不緊扶著沈倦,大概是因為停留過久,起初未曾覺得有任何不適與奇怪。沈倦發現這一點後,不由嘀咕:“你確定不是在占我便宜?”
“我認為,我被占的比較多。”沈見空意有所指。沈倦還跨跪在他腿間,手指攥著他的衣衫,而剛才沈倦抬頭,是從他頸窩裡抬起的。
無論從哪方麵看,都是沈倦比較主動。
沈倦眼神略微一閃,往後挪動數尺距離,對沈見空道:“對不起。”聲音低低的,透著點過意不去。
“不必道歉。”沈見空的聲線依舊平,聽不出多少情緒。
“你的衣裳和屋裡的東西,我都會賠你。”沈倦又道。
“無妨,先養好身體。”沈見空起身,這個動作將窗後幽幽淺淺的一線夜色遮去。
那一點寒星隱去光芒,沈倦跪坐在他擋出的陰影裡,眼底點著清芒,話說得認真:“又麻煩了你一次,多謝。”
沈見空不喜沈倦一次又一次道謝,他做這些,本不是為此。
“幽靈花之毒不該發作如此頻繁,這或許跟你身體有關。”他撤了結界,轉身去將窗戶支起,聲音裹著晚風,冷冷沉沉,像是撞響的寒石,一下一下,端的是耐聽,“還有,你成日裡用來睡覺的時間太多了,這很不尋常。”
沈倦皺了下眉,沒出聲。
“你近日應當有空。”沈見空話鋒倏然一轉。
“嗯?”
沈倦亦從地上起身,光腳踩在寢殿上唯一的乾淨之處,輕輕偏過腦袋,“有什麼事嗎?”
“休息一夜,明日啟程前往藥穀。”沈見空望定沈倦,漆黑眼眸裡不生波瀾。他麵上雖是如此,內心其實是緊張的,藏在寬大袖擺之後的手指顫了一下,逐漸屈入掌心。他被沈倦拒絕過太多次了,這個人同他持有相反意見,似乎是那麼的理所應當。
晚風卻卷起他衣角,揚在幽彌的夜色裡,紛紛然然。沈倦看著這片衣角,果不其然,想也不想拒絕:“我不去。”
“不能不去。”沈見空語氣堅定。
沈倦甩了甩袖子,話語裡的認真再無從找尋,蒙上一層漫不經心:“我不想讓太多人知道我的體質。”
“藥穀穀主並非多言之人。”沈見空道。
“不是多言之人也不行,我信不過。我中的毒隻有幽靈花,你方才也說了,造成這種結果是體質的原因。所以就算是藥穀穀主,也無濟於事。”沈倦不喜此言,更是懶得同沈見空爭辯,遂乾脆利落轉身,提步走向門口:“我先走了,今日多謝你,我會找機會報答的。”
“站住。”沈見空立時繃了臉。
“還有什麼事?”沈倦沒停下腳步,他赤著足往外走,在堆滿細碎木屑的地磚上留下一串腳印。
“不願意去藥穀,可以,但你要留在停雲峰。”沈見空凝視沈倦逐漸遠離的背影,心思瞬轉,“若是再出現先前的情況,跟在你身邊的蛇妖和貓妖根本製不住你,而師父不一定時時刻刻在明光峰。況且,主峰上人多。”
主峰上人多,若近日情形再現,沈八萬和花甲定會跑出去求助,如果祁讓不在,便會去尋旁人。到那時,門派內便不止沈見空與祁讓兩人知曉他體質有異。
這話當真在理,沈倦不由回首,唇抿了一下,說:“所以我隻能留在你身邊?”
“沒錯。”沈見空道。
這個人還真是理直氣壯。
沈倦打量他好幾眼,而沈見空癱著一張臉,表情紋絲不動。沈倦心底忽然生起某個荒謬的念頭,可很快又覺得不可能,立刻給摁了下去。
“時辰不早,你的貓妖已在殿外等候有一陣了。”沈見空移開視線,轉目去看窗外漸趨漸深的夜色。
“她有名字,叫花甲。”沈倦挑了下眉,繼而再抬腳步,“我去給她開門。”
殿門是在沈倦毒發時沈見空關上的。這分明是讓他動動手指便可完成的事,沈倦又是個極嫌麻煩的人,眼下卻親自去做,擺明了是不想和他共處一室的意思。
沈見空微微眯了下眼,彈指一揮,打開緊閉的殿門,對沈倦道:“既然有力氣,就去書房做正事。”
“你很會安排啊。”沈倦語氣幽幽。
卻聞沈見空道:“我對你如今的實力很是好奇,晚飯過後,你我比試一番。”
“顯而易見的結果,不比。”沈倦翻了個白眼,對這個提議沒有半點興趣。
沈見空:“我不出全力。”
“不比。”沈倦還是那兩個字。
花甲的腳步聲漸近,沈倦聽見她走到書房外,輕輕喚了聲“公子”。沈倦回頭,眼皮上撩下垂,嫌棄地對沈見空道:“你能不能先換身衣服?被人瞧見,誤會我把你這樣那樣了怎麼辦?”
“可這的確是你做的。”沈見空說得坦然。
沈倦直勾勾盯著他,片刻之後,倏然莞爾:“哦,師兄對不起,把你弄臟真是不好意思,我會對你負責的。”
這混賬又故意用上甜膩膩的語氣,盈盈笑意儘是曖昧色,沈見空板著臉瞪他,“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啊,當然知道。”沈倦收起臉上的笑,往外一甩衣袖,語調拖得散漫,“所以,沈見空沈師兄,可不可以給我個潔淨術,把我弄乾淨?”
沈見空:“……”
比起沈見空,他身上完全算不上臟,就是出了一身汗,頭發淩亂地掛在臉側身後。沈見空彈指丟出一道潔淨術,銀白光華如水漫過沈倦周身,掠過衣上衣下每個角落,梳理那一頭烏發,替他重新係在身後。
沈倦神情複雜地看了沈見空一眼,反手摸向背後,在係發的緞帶上摸到兩顆玉珠。
他垂手,話幾度到了舌尖,但最終問出口的是:“什麼顏色啊?”
“青色。”沈見空答。
“什麼青?”
“蒼青。”
“玉呢?”
“水綠。”
這樣的配色讓沈倦眉心幾不可見地一蹙:“換一個色吧,我不想身上出現三種顏色。”
“要求還挺高。”沈見空不鹹不淡,“金色如何?”
“可。”沈倦點頭。
沈見空替他換了根緞帶,又叮囑這人出去之前記得穿鞋,繞到尚存半扇的屏風後,取出乾淨衣衫換上。
沈倦心說一聲麻煩。
原先那雙鞋埋在倒塌的拔步床下,他丟出一雙木屐,踩著啪嗒啪嗒的聲音離開。
四月晚風清涼,吹上停雲峰峰巔的更添三分寒,庭院中春花始盛,一朵一朵妍麗端方,迎寒搖曳。
花甲候在庭院中,見沈倦至,快步走來,遞出一個木盒,壓低聲音:“公子,閣主來信。”
沈倦應了聲,讓她燒飯,自己則坐到廊上,將木盒上的術法卸了。盒中放著一封信與一串珠子,沈倦展信一觀:
“天容海色將於四月十五舉行拍賣會,其中有一件珍品名為‘明月碧琉璃’,據說可用於洗練筋脈、重塑根骨。此檀木珠乃是入場憑物,你當前往一觀。”
“天容海色”乃是北蒼國境內最大的拍賣行,出入之人無不豪貴,而能夠重塑根骨之物,向來天價。如今的沈倦無權無勢更沒錢,想要在天容海色內拿下此種珍品,沒有半分勝算。
啪。
他麵無表情合上信。
卻有一隻手伸出來,將木盒裡的檀木珠串拿起,與此同時,身後傳來沈見空的聲音:“今日初五,離四月十五還有些日子,先查驗此言真偽,再前往天容海色。”
沈倦啪的一下拍開沈見空的手,偏頭瞪他一眼:“你偷看我的信?”
後者一臉淡然,輕拂衣擺,坐到沈倦身側:“目力太好,我無意為之。”
沈倦把信連同木盒一道揣進袖子裡,起身走入庭中,慢條斯理道:“真假倒不必查,但天容海色太遠,不去。”
“我帶你去,半日便可到達。”沈見空道。
“沒錢,不去。”
“我借給你。”
“還不起。”
“便去賺錢。”
沈倦一想那價格,翻了個白眼:“那不如直接把我賣了。”
沈見空自廊下站起,那深黑的眼眸裡折出星點光芒,“我去同師父言明此事。你是門派內唯一的上上品根骨,此物與你乾係重大,他若知曉,定會派人前往。”
說完轉身。夜風幽寒,勾動他素白衣角,在虛空裡落下一弧清光。沈見空故意行得緩慢,沈倦瞪著他的背影,硬邦邦吐出兩個字:“站住。”
接著又道:“隻是‘據說’而已。”
沈見空回身,目光緊緊注視他:“便是翻遍古籍,亦可能毫無所獲,你卻仍然願意一試,為何眼下有‘據說’可成功之物,卻擱置一旁,不予理會呢?”
“這個‘據說’,並非對我而言。”沈倦斂了眸,輕聲道出真實想法。
“洗練筋脈、重塑根骨”這八字描述,太過尋常,是尋常修行者會追求改變天資的尋常方法,而沈倦要改善的並非根骨,亦非筋脈,而是無法引起入體的體質,所以無效的可能性更大。
庭院中出現片刻寂靜,風曳花枝,星光輕灑。沈見空提步走下長廊,至庭中,站到沈倦身前,道:“明月碧琉璃這個東西,我曾有所耳聞。”
“嗯?”
他說:“似乎並非懸天大陸本土之物。”
沈倦眼神一顫,繼而蹙起眉若有所思。
“它有沒有效,拍到手、試過方知。”沈見空注視著沈倦,聲音輕且定,“價錢方麵,你不用操心。”
“不勞煩你。”沈倦小聲說道,轉頭看向正在稍遠之處、臨時搭起的灶台前忙碌的花甲,揚高音調,“阿甲,一會兒替我送封信給臨安城城主,讓他安排一下,把我的畫弄到天容海色四月十五的那場拍賣會上去。”
“是。”花甲忙應下。
“卻是不一定能拍出高價。”沈見空看出沈倦打算借此籌錢,但他並非丹青大家,沈見空不認為這種做法有效。
沈倦勾唇一笑:“這簡單,把畫弄彆致一些便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