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挑燈(九)(2 / 2)

懸刀 岫青曉白 18938 字 9個月前

用過晚飯,沈八萬來停雲峰送顏料。沈見空在書桌旁再加一張書案,沈倦作畫,沈見空繼續翻閱先前沒看完的古籍。

沈倦所說的將畫弄彆致些,其實是略施小術,將畫麵製造成真正的畫境。這個技巧是他從前琢磨出來的,離去三十年,似乎還沒人做出相同之事。

他一共畫了四幅,春時花繁香幽,夏日竹深風清,秋夜月圓枝頭、鳥鵲鳴啼,冬景雪覆簷瓦、紅泥小火爐上酒香四溢。

最後一筆落成,沈倦丟開筆,靠到椅背上。

“打算都賣了?”沈見空從古卷裡抬眼,目光一一掠過沈倦的畫,落到他臉上。

“不,留秋冬兩幅。”沈倦低聲道,聲音聽上去分外疲倦。

“為何?”

“給競拍留點念想,確保日後升值。”說完,沈倦垂下眼皮,打了個嗬欠。他長睫立刻沾上水光,濕漉漉的,像是一場春夜微雨。

“困了?”沈見空看了眼漏滴,亥時五刻,沈倦畫了整整兩個時辰。

沈倦躺在椅子裡,眼皮不抬,應都懶得應。

沈見空凝視他片刻,又問:“在這裡睡,還是回明光峰?”

沒有回應。

不過須臾,被問之人已經睡著了,睡得毫無防備,呼吸均勻綿長。

那便是在這裡睡了。沈見空在心裡替他做出回答,又道此人睡便睡吧,明知停雲峰夜裡風大,卻不顧惜身體。

沈見空往書房裡置了張榻,把沈倦抱過去,為他蓋上被褥,接著再置一扇屏風,為他擋去燭光,世才坐回桌後,繼續看書。

他在浩繁卷帙中翻查一夜,無甚收獲。

辰時末刻,沈倦從沉眠中醒來。

停雲峰山頂的上午,與旁的地方格外不同。這裡不怎麼聽得見鳥叫,也無往來人聲,充盈耳畔的唯獨嗚嗚風嘯,曠遠而蒼涼。沈倦有些嫌吵,翻身一拉被子,將腦袋給蒙上。

卻有一股輕飄飄的風阻止他的動作,將被子給扯開,俄頃,他聽見沈見空說:“已是日上三竿,再睡下去,整個白日都過去了。”

“你的白日這般短?”沈倦抗拒地不睜眼,初醒時刻聲音微啞,聽上去軟綿綿的,沒什麼力氣。

“起床了。”沈見空沉聲道。

沈倦又一次翻身,慢條斯理卷動被子,滾到床榻最裡麵。

“我幫你起?”沈見空眉稍微動。

話音落地,那股與窗外烈烈山風截然不同的氣流再度湧向沈倦,剝筍似的剝掉裹在身上一圈又一圈的薄被。這還不算完,沈倦被撈走被子的下一刻,枕頭也被抽走了。

沈倦撩開眼皮,瞪了虛空一陣,說:“沈見空你好煩。”

“那就起床。”沈見空道。

沈倦聲音涼絲絲的:“你是我師父還是我爹媽,居然管我幾時起床?”

“我是你師兄。”沈見空回答,語氣如同那張沒有表情的臉一般,癱得平直無波,“師兄管教師弟,乃是分內之事。”

“真是讓人無從辯駁。”

“何況,你在我的地方,自然要客隨主便。”

沈倦瞥了下唇,斂眸起身,收起床前屏風,餘光卻瞥見沈見空桌上放的竹簡卷軸換了一批,他意識到什麼,抬眼一看,赫見那一牆古卷都被翻動過了。方才那些不耐煩轉瞬即逝,他心尖兒似被一隻爪子撓過,癢意如絲,刹那填充整個心間:“你看了一夜的書?”

沈見空不置可否。

“謝謝。”沈倦小聲說道。

“去洗漱,花甲給你蒸了桃花糕。”沈見空朝門外揚揚下頜。

“剩下的我自己翻,你去休息。”他扒著屏風,輕輕搖頭。

沈見空一邊展開竹簡,一邊道:“無妨,不剩多少,約莫一刻便可看完。”

“那我同你一起看。”

沈倦下床,木屐踩在地上發出啪嗒啪嗒的聲響,隨了這人的性子,每一聲都響得懶。他這身衣裳睡不皺,一夜過去,麵上仍淌著水一般的暗光,風一吹,衣角在虛空起落如舞。

沈見空卻說:“睡得亂糟糟的。”話畢丟出一道潔淨術,替他潔麵整衣,連帶發也梳了一遍。

沈倦看書比沈見空快一些,三四分時間便翻完餘下所有。

一無所獲。

靈族族內藏書之巨,為當今江湖各門各派各族之首,且他們是上古龍族後裔,當得上懸天大陸至為古老的一族,這樣的種族中都尋不得相關記載,說明沈倦的體質要想改善,分外困難。

“如此一來,將在天容海色進行拍賣的明月碧琉璃,是目前所能看見的唯一希望。”沈見空坐在沈倦對麵,輕揮衣袖,將所有書卷歸還原位,“所以,你先用早膳。”

“這如何成了因果關係?”雖是這般說著,但沈倦沒拒絕先吃早飯的提議,他轉身去門外,刷了牙,才從花甲手上接過一屜精致小巧的糕點。

“公子,中午想吃什麼?”花甲輕聲問。

沈倦沒有片刻猶豫,將這個問題拋回去:“這個問題該由你思考。”

“公子,沈峰主吩咐我們將你的東西布置在寢殿內,咱們以後改住這邊了嗎?”花甲又問。

“……”沈倦回頭,盯著走出書房站在廊下吹風的沈見空,眼微眯,“我有答應你嗎?”

沈見空麵不改色,“你似乎彆無選擇。”

“你怎麼不找根繩把我捆在腰上。”沈倦不禁翻了個白眼,旋即扭頭對花甲說:“阿甲你先去忙,我和沈峰主說點事情。”

花甲應聲離開,沈見空走到他身前,問:“你要與我說什麼?”

“昨日意外來得太突然,因而忘記告訴你,早在昨日上午的時候,我找到了一個讓我們兩個人都不再煩惱的辦法。”沈倦聳聳肩膀。

“什麼辦法?”沈見空道。

沈倦取出那根被丹霄搓細的小竹管。

沈見空一番細觀,問:“這是何物?”

“一個成型大半的注射器。”沈倦放下手裡的糕點,帶沈見空行至井邊,絞了小半桶水上來,再將小竹管管身浸到水中,抽了一管水入內,接著倒舉到沈見空麵前,推動推柄。

水線立時噴至半空,沈倦笑道:“原理就是這樣。”

“你是想用這種方法,將龍息渡入體內。”沈見空沉默半晌,說出自己的理解。

“沒錯。”沈倦抬手拍了拍沈見空肩膀,“我一會兒便去疏星閣,請那裡的能工巧匠製作一支能保存龍息、並注入人體的注射器。如此一來,以後就不用每次都麻煩你了。”

沈見空看了沈倦一會兒,偏頭看向遠山微雲,輕聲道:“除靈族人自身外,少有人或事物能夠承受住龍息,我將之渡予你時,進行了煉化,而煉化之後的龍息,出口即散,渡給你,中間不能再經任何東西。”

沈倦一怔,爾後蹙起眉,把小竹管丟進乾坤袖中,一臉不爽地說:“所以我隻能被你咬?”

“的確如此。”沈見空道。

此言過後,此間一靜,連風都止了,被吹亂的雲就這般亂在蒼穹中,衣角袖擺垂落直下,不搖不晃。

“你不高興?”沈見空用肯定的語氣問他。

沈倦甩了甩衣袖:“我時不時咬你一口,你會高興?”

“除此之外,彆無他法。”沈見空斂低眸光,話語裡辨不出情緒。

沈倦轉身,逆著來時路往前,漆黑衣擺隨步伐晃動,邊角起落,在虛空裡拉開一弧微光。沈見空看著他的背影,道:“若你不想離開明光峰,我可以過去。”

“那多麻煩你。”沈倦似乎笑了一下,漫不經心。

“可你也不願待在停雲峰。”沈見空追上他,但走了幾步後,減緩步速,直至站定,才又說:“你討厭我。”

“我沒有。”沈倦的腳步一頓,猶豫了半息時間,才給出回答,“我不討厭你。”

說完快步走回庭院,端起那盤被風吹冷的桃花糕,尋了處地方坐下,小口小口吃完。

幽靈花的發作相當不穩定,有時一日毒發兩三次,有時連著好幾天無事,沈倦不得不一直待在停雲峰上,而沈見空,這些日子哪都沒去。

轉睫十五已至,這日上午,沈見空帶沈倦前往拍賣行天容海色所在的觀世城。此城地處懸天大陸東南,臨拂仙海,春日裡水暖煙淡,很是怡人。

沈倦曾數次到過這裡,三十年過去,物是人非,曾經偏愛的食肆中掌廚老去,新任的是他女婿,做出的吃食,口味初嘗相似,但細品一番,不同之處甚矣。

桌上小鍋中魚湯乳白細膩,蔥花翠綠細碎,沈倦擱下湯勺,當的一聲,同碗壁撞響清脆。

“不合胃口?”沈見空從書中抬眸。

沈倦往椅子裡一靠,偏頭望向門口,笑道:“沒有,這湯挺好喝的,就是太素了些,有點兒不應景。”

今日正巧過節,城中一派熱鬨景象,長街上笑鬨聲喧天,間或花車遊經,更是一片載歌載舞的盛景。

此刻恰有一位少女挾著花籃沿街叫賣,頭上簪一支狀似吳鉤彎刀的木釵,襯得麵上笑容愈發明豔。沈倦看了她一眼,回頭對沈見空道:“師兄,時辰尚早,我去城中逛會兒。”

“我陪你。”沈見空道。

“我想獨自走走。”沈倦搖頭,“若是幽靈花毒突然發作,我即刻傳音予你。若你有事,同樣傳音給我。”

這些日子,沈倦與沈見空的相處漸趨平和,而他又將話說得周全,沈見空沒有不放人的道理。沈見空朝街上投去一瞥,叮囑他:“你小心些,今日適逢節日,城中人雜。”

“我能保護好自己,保護不好就回來叫你。”沈倦起身,把玩著手裡的玉骨折扇往外走。

沈見空道出一字:“可。”

沈倦頭也不回地衝沈見空擺手,跨過食肆門檻,緩步行入長街人流之中。

街上支攤甚多,攤上貨物種類更繁,沈倦在一家賣話本的小攤前停下,挑了七八本名字看著順眼的買下,然後又隨人流走到前麵,購了一包蜜餞。

那個簪吳鉤的賣花少女行至此處,笑吟吟對沈倦道:“客,可要買花?新摘下來的棠花,您看,看得正好正豔,一支五銅。”

“但我買來無人可送。”沈倦拒絕道。

少女說:“置在瓶中,擺放窗前觀賞,亦是一種樂趣。”

沈倦覺得此言有理,眼珠子一轉,笑著點頭:“既然如此,給我來一支。”

少女眼中雙眼彎成月牙,接過五個銅板,挑了籃中最好的那支給沈倦。

花枝指向正東,沈倦提步,往正東而行,一路到底,至無路可走之處。

這是一片廣闊河岸,河上漂著數隻遊舫。

沈倦“嘖”了聲,回過頭朝方才的食肆望了一眼,適才運起輕功、掠上河心,踏到第五隻遊舫甲板上。

清音飄渺,琴者柔夷輕弄,舞姬腰肢款擺,沈倦掀開垂簾,倚門看著舫中人道:“你還真是喜歡這種地方。”

暗閣閣主雪驚醉一身水天藍衣衫,半躺在貴妃榻上,慢慢悠悠對沈倦道:“你也沒有不喜歡。”

沈倦不置可否。

這遊舫上沒有脂粉甜香,舫間置一香爐,燃摻了梨花香的檀木,細白的煙霧升起,被吹入舫的湖風吹散,彌漫到每個角落,端的是幽淡渺遠。

雪驚醉打量沈倦半晌,道:“我以為你不會來。”

光澤瑩潤的玉骨折扇在沈倦指間轉出一朵漂亮的花,他緩慢笑起來,“過來看一眼新奇。”

雪驚醉眸光一轉,點了跪坐在案側、素手撥琴的兩個姑娘,笑說:“阿紅、阿翠,這位沈公子,可是你們今日的貴人,將他伺候好了,少不了你們的好處。”

“現在的姑娘們,都這樣取花名了?”沈倦不由驚訝。

“取個俗名好養活。”雪驚醉說得一本正經。

兩個被點名的姑娘即刻置琴起身,步履款款、眼含笑意朝沈倦走來,俱是明眸皓齒的佳人,一個端了酒杯,一個手捧果盤。

“我看是你隨口起的。”沈倦白了雪驚醉一眼,轉頭對她們說:“兩位姐姐不用招呼我,彈琴給你們公子聽就行。”

“可公子讓我們伺候您呀。”其中一人嬌笑。

沈倦瞥了雪驚醉一眼,後者心領神會,抬起手說:“都下去。”

歌舞戛然而止,捏著手絹嗔笑的幾位姑娘立刻收斂表情,屈膝行禮,柔聲道是。

該說正事了,沈倦不再倚門,走到雪驚醉對麵坐下,施施然給自己倒了杯酒:“讓你查的事,是不是沒有進展。”

“沒錯。”

“我所知曉的信息太少,對方又藏得太深,前路艱難。”沈倦瞥著玉杯之中宛如鮮血的酒液,以及杯中映出的倒影,話語輕且緩慢,“你說,若是在恰當的時機暴露我就是說疏夜,他會不會主動找上門來。”

“這或許是個辦法,但——有一點不對。”雪驚醉的語調抑揚頓挫,最後半句拖得極長。

“嗯?”沈倦抬頭。

“你帶著旁人的氣息,不濃,但絕對談不上淡。而且,這氣息還讓我感到頗為熟悉。”雪驚醉鼻翼翕動,在空氣裡嗅了一會兒,彈指滅了檀香,起身下地,走到沈倦身前,湊近了一番細聞。

數息過後,他眉梢一挑,驚奇道:“雪和草木的味道……喂,說疏夜,不會是你那個師弟留在你身上的吧?”

作者有話要說:  一定是我文太醜,所以你們都不評論

*“天容海色”和“明月碧琉璃”,前者出自《六月二十四日夜渡海》“雲散月明誰點綴?天容海色本澄清”一句,後者出自《虞美人》“唯有一江明月碧琉璃”一句,都是蘇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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