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挑燈(十)
“有嗎?”沈倦放下酒杯, 低頭抬手,蹙著眉嗅了嗅自己,卻是半點沈見空的氣味都沒聞見。
“有。”雪驚醉拖長語調說得肯定,他坐回貴妃榻,目光停在沈倦身上久久不移, 語氣意味深長, “所謂久居蘭室不聞其香,你早就聞習慣了, 所以根本察覺不出有任何不對。”
香爐裡混了梨花香的檀香重新燃起,細白的煙霧彌散在室,輕輕嫋嫋, 拂麵幽香。沈倦喝完杯中酒, 心說應當是早上才被沈見空咬了一口的緣故。
“真的一聞就能聞到?”沈倦蹙眉不展,身上沾了彆人的氣息,這讓他頗有些不舒服。
“湊近了細聞才能。”雪驚醉笑答,“不過, 若是跟你不熟,也不會覺得你身上帶著那味兒有什麼不對。”
沈倦覺得很有不對,麵無表情擱下酒杯, 對雪驚醉道:“丟個潔淨術給我。”
銀白光芒立時將沈倦籠罩,清除掉周身不屬於他的氣息味道, 烏黑的發在虛空裡翻飛,又在光華退去那刻輕緩垂落,如一泓漫開的水。
貴妃榻上的雪驚醉慢慢悠悠抖開折扇, 看著他,眼底的笑與曖昧漸趨漸濃:“按理說,除非舉止過分親密,否則不會染上彆人的氣息。你最近和沈見空走得挺近?”
“如果是指距離上的,的確不遠。”沈倦垂著眸,修長手指執起酒壺,輕微一斜,鮮血般瑰麗的酒液注入杯盞,水聲潺潺,漣漪起起散散。
雪驚醉似乎領悟到什麼,摸了摸下頜,壓低聲音問:“你們……你該不會是和他上床了吧?”
沈倦瞪視他:“你腦子裡成天都在想什麼?”
“根據所見所聞,再經過一番慎密思考,判斷出真相。”雪驚醉以折扇輕點手心,輕笑說道。
“能說出這話,說明你的思考並不慎密。”沈倦懶得看他,兀自飲酒,三杯之後,道出實情:“我最近中毒了,他幫我解毒,僅此而已。”
“什麼毒?”雪驚醉來了興趣,連背都坐直了些,眼神直勾勾盯著沈倦。
後者故意沉默數息,才道:“幽靈花。”
此毒之名如雷貫耳,雪驚醉不由“嘶”了聲,“三日一次、持續一年的解毒,沈見空待你真是不薄。”繼而語氣一轉,笑得不懷好意:“說起來,幽靈花咬你哪兒了?不會在什麼見不得人的地方吧?”
“去去去。”沈倦丟了他一對白眼,又問:“這世上除了靈族人,當真沒有彆的辦法能夠解幽靈花的毒?”
雪驚醉立時接話:“有啊,真正的上古龍族。”
“你給我捉一隻來?”沈倦斜乜著他,語氣幽幽。
“你已經有了一種解藥,何必再求其他的?”雪驚醉依舊在笑,折扇抖開複又收起,話到後半段,語氣倏爾變得認真嚴肅:“不過我要提醒你一點。”
“什麼?”
“你一去三十年,或許不止,沈見空這個人,行事風格愈發接近天道了。你還是不要同他走得太近的好。”雪驚醉道。
沈倦倒酒的動作一頓,不過僅有一瞬。他慢吞吞喝光這杯酒,笑了笑說:“從看見他的第一眼起,我就知曉,他這個人,為天道而生。”
“他是我見過的,這天底下唯一一個與諸天神佛結下至深緣分之人,也或許,將會成為自通天之路被斬斷以來,第一個飛升成神之人。”
沈倦從來不曾討厭沈見空,把他救回孤山,卻又同他疏遠,大部分是因為不想看見沈見空的眼睛。
那雙眼睛太過漆黑,深如古井,一眼難以看透,而當那雙眼睛看向旁物時,又宛如視之為無物。
沈見空。
見紅塵如空,是為見空。
他和深陷紅塵泥沼,深愛紅塵千般的沈倦,完全是兩種人。
沈見空生之為道,沈倦沒有分毫向道之心,終有一日,他們會阻礙對方的路。
說著說著,他的聲音低了些,笑意變得不甚明顯。一杯酒飲儘又斟一杯,酒液在杯中輕微晃蕩,聲音漸輕,語氣趨重:“我若踏上通天之路,自然是去斬殺那諸天神佛,而非為了成神成佛。所以,我當然不會同他走得太近。”
遊舫之上沉默漫過,雪驚醉坐去沈倦對麵,斂眸沉聲道:“你身上的毒,一直依賴沈見空也不好,我尋個恰當的時候,給你從靈族要個人出來。”
“……這倒不用。”沈倦搖頭。
“我不會給你找那種歪瓜裂棗的,更何況,他們靈族沒有模樣粗鄙之人。”雪驚醉以為他在擔心新換的人長相不對胃口,哼笑一聲保證。
“你可以幫我注意何處有旁的解毒之法,但換人之事,還是算了。”沈倦仍舊拒絕,他好不容易才接受了隔三差五被沈見空咬一口的事實,若是換個人,又得從頭適應,實在太麻煩。
雪驚醉不再強求:“行,你的事情,自然依你的心意。”
兩人對酌幾杯,沈倦收斂方才神色,衝雪驚醉挑眉:“你特地把我叫過來,不是為了請我喝酒吧?”
“這是晚上天容海色的競拍品順序。”雪驚醉將一個卷軸推過去,“你那兩幅畫分彆在第七與第十三,要不要我在適當的時候幫你抬價?”
“你也要去?”沈倦勾了下唇,“那真是再好不過。”
“盯緊明月碧琉璃的人很多,價格應當會高出你那兩幅畫,到時候,你缺的那部分,我可以借給你。”雪驚醉又道。
“幾分利?”沈倦問。
雪驚醉笑起來:“看在你我關係好的份上,隻收三分。”
“行啊。”
他替雪驚醉倒上一杯酒,後者看著他的動作,換了個更為舒適的坐姿,安然道:“相應的,你也要幫我一件事。”
“何事?”沈倦把酒杯放到雪驚醉麵前。
對麵之人說:“第三件競拍品,是我的東西,幫我把價格抬到一千萬金。”
沈倦展開今夜的競拍品清單,尋到第三樣後,露出點驚訝之色:“飲月支頭?它不是你收藏的一把弓?你賣它,缺錢了?”
雪驚醉的笑容變得有幾分神秘:“不,我坑個人。”
“誰這麼倒黴,被你坑?”沈倦往後一靠,倚在窗下,嗤笑了聲。
“不告訴你。”雪驚醉聳肩。
沈倦:“嘖。”
短短時間,擺在沈倦那張幾案上的酒壺已空,雪驚醉直接叫人抬來三大壇,在沈倦麵前一字擺開,倏爾更有人送來佐酒小菜。
沈倦甚為滿意,可轉念一想,沈見空也是個鼻子靈的,他喝這麼多酒,回去鐵定要被念叨,是以掏出張符紙,傳訊過去,約定晚上在天容海色門口彙合。
雪驚醉在一旁笑他:“還真是風水輪流轉,從前他叫你師兄,現今卻是你淪為師弟了。”
“師兄師弟,一個稱呼而已,實則並無區彆。”沈倦十分無所謂。
“你倒真是看得開。”這回輪到雪驚醉嗤笑。
光喝酒不做彆的也是無趣,所幸舫上人多,輕易便湊齊一桌麻將。沈倦向來賭運奇佳,自從坐上桌,就沒往外掏過半個籌碼,在那張椅子上穩坐如山,不動不換。
時間溜得極快,眨眼天色漸晚,湖上煙波漸深,薄霧轉濃。十五的月懸於蒼穹,月色竟是照不進窗欞,滿室燭火搖曳,推牌傾杯聲聲。
輪到沈倦摸牌。
這一局,他起手下轎,幾番出牌之後做齊清一色,如今就等一張八萬,這一摸,正巧湊到了。
“不好意思,我又胡了。”沈倦桃花眼半彎,收完籌碼後瞥了眼窗外天色,又道:“再過一刻,便是競拍會開始的時間,打完這圈再過去?”
“不打了。”雪驚醉直接推了牌,涼絲絲道。他們打的是缺一門,沈倦垂眼一看,這人攤開的十三張牌裡,連不要的那種花色都沒打完。
沈倦奇道:“你手氣這麼臭?”
雪驚醉優雅地翻了個白眼:“嘖。”繼而又道:“我換身衣裳。”
兩個侍女忙隨他過去,牌桌邊的歌姬舞姬收拾殘局。沈倦踱步到窗前,遠眺一眼天幕裡掛著紗的圓月,將擱在窗台上的那支棠花拎起。也虧此處水汽充足,離枝的花仍是生動如初。
雪驚醉換一身衣裳,花了數分時間仍是未好,沈倦等得不耐煩,轉身看過去,竟見侍女在給他描眼妝。
這人穿了身女子的紗裙,連骨架都縮了一圈,發髻高挽,耳墜玉璫,眉間嫣紅花鈿,唇紅猶如含珠。
“你這身換得挺徹底。”沈倦感慨萬分。
“不如你也來一套,前些日子的江湖飛報可是替你名聲大振,你就這般走出去,十有八///九會被認出。”雪驚醉端坐鏡前,緩慢開口。
“倒也不至於如此。”沈倦拒絕這個提議,“江湖人忘性大。自那之後,飛報又出過好幾期,爆的都是大料,人們估計早就忘記沈倦是誰了。”
侍女替雪驚醉畫完妝後退下,室內唯餘沈倦與他兩人。雪驚醉對鏡照了照,似有些不滿意這裝束,朝沈倦伸手:“借一朵棠花。”
沈倦兩指一撚,摘下一朵,丟到雪驚醉手裡。後者把花簪到耳邊,拍了拍手起身,揚起笑容,姿態款款走到沈倦身邊,挽住他手臂,笑道:“走吧郎君。”聲音嬌嬌柔柔,全然一副女子作態。
這不是雪驚醉第一次扮作女子,沈倦沒有任何不適,麵不改色捏碎傳送符紙。
場景瞬息轉換,以明珠做燈盞,高照夜色的天容海色拍賣行近在眼前。
樓外夜色絢麗,深沉天幕上劃滿流光,往來之人車駕華美、神駿飛揚,更有不少人直接禦劍而來,劍光耀眼紛然。
沈倦取出那串檀木珠子,正要抬眼去尋沈見空,衣後領被一根手指勾住。
“準備去哪?”沈見空的聲音從身後傳來,裹在清寒夜風中,涼意幽幽滲透。
“你能不能不要用這種方式打招呼。”沈倦轉身,單手提著那支棠花,沒好氣開口。
雪驚醉跟著轉過身,沈見空眸光掠過沈倦落到他身上,不帶半點溫度。
“沈郎,妾身先行一步?”雪驚醉眼中波光流轉,拿團扇半掩麵容,嬌笑著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