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挑燈(十二)
劍風激蕩之時, 四方空氣乍寒,河麵上炸起數道水柱,挾著淩厲氣勁向小亭倒灌。
沈見空麵不改色,沈倦偏首看過去,眼底的笑略微退了些, 神情變得有幾分散漫。
兩個人都沒有動作, 但本該嘩啦一聲澆灌淋下的河水陡然之間停滯在半空,眨眼, 無聲而猛烈地化作一片白霧,往上升騰了去。
這一道倏然出現的劍氣尚未在夜空中劃出什麼便落下帷幕,河麵上一人踏浪而來, 單手提劍, 語氣狂傲:“有點本事,不過——到此為止了。”
他話音落地,隱沒在幽彌夜色下的長街屋簷上悄然冒出十數個身影。
“不愧是來殺人越貨的。”沈倦抬頭一掃,若有所思地點頭, “十三個歸元境,一個太玄境,這樣的組合, 似乎能所向披靡。”
“識相的話,就乖乖交出明月碧琉璃。”劍者傲然道。他便是十四人之中的太玄境, 仗劍懸在半空,一副居高臨下的模樣。
沈倦仍坐著,他身上沒有半點靈力波動, 眉眼微彎,手上提著根柳枝晃來晃去,顯得人畜無害。而他身旁的沈見空,氣息向來斂得乾淨,更不似旁的太玄境修行者那般,明晃晃地拿靈氣護在周身。
劍者拿神識一掃,以為兩人修為甚淺,表情更是不屑。
“你們替誰辦事?”沈倦問,話說得漫不經心。
這在劍者看來,完全是不怕死的表情,他冷哼一聲,挽劍而起:“等去了地下見到閻王,他自然會告訴你。”
那劍長三尺,隨著手起手落,劍氣如絲綻放,殺意四起,長夜更寒。
沈倦笑了,對他“哦”了聲,然後偏頭對沈見空道:“師兄,這些人就交給你了。”態度與方才說話無幾。
沈見空平平一“嗯”,從沈倦手上抓過那根柳枝,在劍者落劍那刻,悍然丟出!
這根本算不上是個招式,若要形容,隻能說是個動作,卻挾著無以匹敵的劍意,將對方的劍招被破於尚未成形之時。
一聲沉悶的響,三尺長的劍連同握劍那截手臂,在虛空中劃過一個曲折的弧度,咚咚落到河岸青石上。而持劍之人身形劇烈一晃,猛噴一口鮮血,他瞪大雙目,試圖提氣反擊,沈見空劍指一劃,再落一道劍氣。這一次,所指之處,赫然是對方眉心。
幾滴血珠揮灑夜色,此人墜入河中,化作一具浮屍。
不過是轉瞬的事。
說時遲那時快,又有一道聲響破空而來,衝的卻不是沈倦或沈見空,而是長街高樓之上,某個披著夜色張弓搭弦的人。
嗖——
一根羽箭利落射出,不偏不倚將人從樓頂打落。
“十多個人圍攻兩人,算什麼英雄好漢?”射箭之人開口,在風裡幾次踏步,落到小亭之外。
這人年紀應當不大,和如今的沈倦差不多,穿一身暗紅色勁裝,模樣生得俊俏,眼眸竟是一雙異瞳,在夜色之下熠熠生輝。他單手拎一把色如青玉長弓,另一隻手捏著羽箭,察覺到沈倦的目光,偏頭朝他一笑。
“飲月支頭。”沈倦道出那弓的名字,心說一聲還真是巧。
“沒錯,多謝兄台割愛。”來者聽出沈倦便是那個一直與他競價之人,長弓一抬,再發一箭。
沈見空食指中指一並,衝著另一處落下劍指。
劍光自屋簷上炸開,浩浩燃點亮夜空,似一道絢爛煙火。
眨眼之間,十四人死傷過半,餘下的麵麵相覷,不約而同選擇撤離。沈見空沒給他們這個機會,翻腕覆手,沉然揮出一道氣勁,將之擊殺在轉身刹那。
夜色重歸寧靜。
“和這種人打起來,還真是沒有難度。”沈倦跳下欄杆,行了數步走到河邊,撿了根樹枝,撥弄了兩下河岸青石上的斷臂。
半晌過後,他哼笑道:“這些人倒還有點來頭。”
“是什麼人?”沈見空走到他身後問。
沈倦撩起那片衣擺,揚揚下頜:“看這刺繡,應當是獨孤家的人。”
“如此說來,約莫是方才同你競價爭奪明月碧琉璃的人之一。”方才出手的異瞳者朝沈倦行來,輕聲開口。
沈倦回身,瞥了眼他抓在手裡的弓,笑道:“還未謝過這位公子仗義相助。”
對方搖搖頭:“不敢當。便是我不出手,他們也不是你們的對手。”
他丟開樹枝,迎著夜風衝對方笑:“公子不是偶然路過吧?”
此言一出,這人臉上竟平添幾分羞赧,便是借著夜色遮掩,亦瞧得一清二楚。
“我一直在尋找阿墜姑娘的下落。但天容海色內雅間太多,不便一間一間尋過去,好不容易聽見她開口競價,卻不想循聲而去,人已不見。又想到在競拍開始之前,曾見你們與她在樓外說話,所以貿然尋來。敢問公子可知阿墜姑娘的去向?”
他的聲音漸漸走低,些微失落裹進夜風,片刻即吹散,話到末尾,又燃起幾分希望,抬高語調,全然是少年人深陷愛念綺思的情態。
而這人所說的“阿墜姑娘”,約莫是雪驚醉。
沈倦萬萬不曾想到,雪驚醉今夜坑的冤大頭,竟然是他的情債。這冤大頭還挺深情,循著點線索便能追上,不過定然沒瞧見雪驚醉挽他手臂的情形,否則不會拿這種態度對他。
他心情有幾分微妙:“我不知曉,我與他在一前一後進樓,後來沒有聯係過。”
聞得此言,異瞳者麵上的失望顯而易見,轉而又問:“那你可知,她在觀世城中暫居何處?”
“他過來辦事,沒有固定落腳點。”沈倦眸光一轉,笑道,“你尋他所謂何事?我若與他見著了,可代為轉告。”
對方斂了眸:“我想向她道歉,並邀她前往西川一遊。”
“西川?”沈倦眉梢微挑。
“我乃西川人士。”他正色道。
沈倦心念一動,狀似隨意道:“聽聞西川有位高人,名叫洛北行,精通各路掌法。”
“正是家父。”
沈倦麵上浮現驚訝之情,拱手一禮:“原來是洛公子,失敬。”
對方回禮,笑著說:“在下姓洛,名長淮,敢問兩位尊姓大名。”
“禦雷派沈倦,他是我師兄,名為沈見空。”
洛長淮眼底亦流露出詫異之色,“原來是沈公子與沈峰主,久仰大名。”
“我定會幫你將話帶到。”沈倦彎了眼,語氣帶上幾分肯定。
“多謝沈公子,我會在觀世城中留三日,暫居之處乃是城南博雅府。”洛長淮鄭而重之抱拳,話裡話外儘是感激。
“我會告訴他,若他拒絕與你同去西川,同樣去信告之於你。”沈倦說。
洛長淮又是一禮:“感激不儘。”
沈倦:“舉手之勞。”
洛長淮告辭離去,神情輕鬆許多。沈倦亦提步欲行,剛轉身,衣領被一根手指勾住。沈見空冷冷道:“去哪?”
“找阿墜姑娘。”沈倦表情理所當然。
“然後?”
“然後說服她同洛長淮去西川,順便帶上我。”
沈見空繞到沈倦身前,垂眸打量他幾許,問:“你……你對掌法很感興趣?”
“非常感興趣。”沈倦點頭,說完再度邁開步伐,並朝沈見空擺了兩下手,以作告彆,“若師兄在掌法上有什麼心得體會,可與我交流。先告辭一步。”
“站住。”沈見空難得一次拖長了語調。
沈倦一臉疑惑地回頭。
沈見空道:“我與你同去。”
“我不會走丟。”沈倦說得誠懇。
沈見空不理他那副故意裝乖的表情,邁開長腿,走到他麵前,衣袖一拂,麵無表情道:“你身為男子,深夜去見一名女子,不合適。”
“兩個男人就合適了?”沈倦聲音涼幽幽的。
“所以明日再去。”沈見空道,“又及,你想拜訪洛北行,我帶你去即可,他應當給我幾分薄麵。”
“人多熱鬨。”沈倦理直氣壯。
沈見空不甚明顯地蹙了下眉:“你當真看不出洛長淮對那位阿墜姑娘的心思?”
沈倦暗道你一根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隻練劍的木頭,竟然能這般敏銳了?那點兒微妙之情再度升起,不過麵上全然不顯,仍說得頭頭是道:“正因為如此,才更應該同他們一道。萬一洛長淮對阿墜圖謀不軌,我還能幫上一幫。”說著回過身去,繼續前行。
他走過轉角,回到街麵上,看也不看方向,憑著直覺選了一邊。沈見空的聲音又一次在他後方響起:
“站住,轉身,朝西。”
街上分外冷清,招旗與燈籠都收了,唯獨月光落下一片清影。沈倦袖擺與衣角在風裡飄轉,他站住腳、回頭,沒好氣地說:“又乾什麼?”
沈見空:“我在城西三春時訂了房間。”
“哦?”沈倦笑起來,月灑清光,眸眼透亮,“原來你早就想過要在觀世城留一晚。”
當即轉身朝西,沈見空袖子一揮,帶他禦風行往目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