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塵外(五)
偏廳裡人數不少, 老老少少十多號,清一色玄黑長袍深紫罩衫,袖擺、領口、後背、前襟都繡著花,沈倦一掃,就認出和當時盛放明月碧琉璃的木盒上、和在白華峰他讓花甲種出來的那鮮紅似血的花是同一種。
這就頗有意思了。
不過沈倦麵上不顯, 和沈見空對視一眼, 抬腳跨過門檻:“為何如此稱呼我?”
“您本就是吾等家主。”跪在最前頭的一位老者道。
“我從沒去過你們家。”沈倦語氣散漫,同沈見空一道穿過人群, 坐上主位,“你們先起來,跪一地看得我頭疼。”
“是。”
眾人立刻起身, 方才位置在最前列的老者走過來, 其餘人紛紛隨在他身後。
那個老者看了沈見空一眼,又看沈倦,其間意味再明顯不過。
沈倦與沈見空皆不為所動,沈見空甚至將擺在桌上的茶爐燒上, 打算給沈倦泡杯茶。
氣氛變得有些僵持。
雲夢澤沈家隱世數百年,但隱世之人,同入世之人並無不同, 在沈見空刻意不加收斂的龍類氣息壓迫下,麵色都不太好, 唯有站在最後的年輕人神色如常,沈倦打量一圈,不由多看他兩眼。
同在場所有沈家人一樣, 年輕人一直看著沈倦,他有一雙分外清透的眼睛,顏色淺淡,像是陽光照射下的琥珀。
沈倦看著這個年輕人,忽然就恍了神。他心底湧出一種熟悉感,強烈到不真實的熟悉,比當初在天容海色拿到明月碧琉璃時更濃,像丹青染料潑灑長天白雲間,每一筆都濃墨重彩。
他見此人,如期故友。
沈倦就要控製不住朝他走過去,倏然間,察覺到一道涼絲絲的目光落在了身上。
頭一偏,他看見沈見空瞬也不瞬盯著他。
再細細一品這人神情,癱得比以往更厲害,甚至還有點兒臭。
沈倦勾起唇角,湊過去幾分,隔著爐火低聲問,“擺這種表情,想乾什麼?”
“這要看你在乾什麼。”沈見空道。
“我有乾什麼嗎?”沈倦一臉無辜。不過眼下並非糾結此般情緒的時刻,下一瞬,沈倦收斂神色,衝著沈家人正色道:“直說吧,為何稱我為‘家主’。”
雲夢澤沈家為首的老者為難道:“此事……不便與外人道來。”
沈倦笑了笑:“我這個人比較膽小,怕你們仗著人多,直接把我給綁了。”
“吾等怎會對家主無禮!”場中眾人急道。
“既然如此,我有個提議。”沈倦分外真誠,“我們沈見空沈峰主亦姓沈,你們暗示一下自己,把他當作是自己家的就行了。”
“……”
偏廳內寂靜片刻,站在後方的年輕人上前,衝那位老者恭敬一禮:“大長老,我來說吧。”
繼而不待回答,直言道:“沈家丟了自己的家主,在許多年以前。”
泱泱懸天大陸,浩瀚雲夢澤間,一族悄然隱世,隻在每年的特定時節,派出數十名族人,與各地各族各門派勢力往來,以驚人的才智聚斂財富。
人活在世,皆有其目的,這樣強大神秘的一族,自然引起諸般猜測與探尋,可數百年來,竟是無人打探出他們的意圖。
唯有沈家人自己知曉,他們的使命刻在骨上,流淌於血脈中——
迎回那位失散在陳舊時光裡的家主。
“他或許已與吾等隔世,但終有一日,會歸來。”
“吾等不為蒼生,不為大義。迎回他,是吾,是汝等所有人,存活世上的目的。”
沈家人是如何遷徙到煙波浩渺的雲夢澤中,已無從可靠,但初代大長老的這句話刻在竹簡上,是他們的第一條族訓,亦是唯一一條。
年輕人還記得,在年少之時,他曾這樣問過長輩:“我們來自何方?”
長輩答:“我們已遺忘來處。”
他又問:“我們所尋為何?”
彼年日晴雲淡,鬢發花白的長輩眺望遠方湖泊,隔了許久才答:
“為侍奉的君主。”
若非親眼所見,年輕人很難體會到這話的意義。他初見沈倦那刻,心間便有什麼喧騰而上。好似在混沌中仰望經年,天地終於被劈開,第一縷光穿雲而出,喜悅萬分,激動萬分。
年輕人為沈倦講完那句族訓,深深長跪。
同時,所有人都叩拜在地。
每一個見到沈倦的沈家人都有那樣的感受,臣服之情、親近之感從骨子裡透出來,讓他們不由自主道:
“您便是我們尋找之人。”
偏廳裡鴉雀無聲。
良久後。
“所以這些年來,你們一直在滿世界找你們的家主?”沈倦喝了口沈見空低來的茶,覺得這群人有些奇怪,“再選一個不就好了?”
“我們的家主,隻能是您。”
沈倦蹙了下眉:“為何?”
那位大長老道:“隻有您,在懸天大陸上種出了大伽羅花。”
“大迦羅花?”
“便是您種在中庭的那叢血紅色的花。”
沈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