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慶進了暖閣,坐在炕上一聲不吭,宮女小心翼翼的給他奉上茶盞,他連看也不看一眼。
因為差點被宮女勒死,後來世宗身邊隻有太監伺候,沒有宮女。現在乾清宮這些宮女,都是隆慶即位後安排到禦前伺候的。
大家也不知道新君是個什麼脾氣,隻是見他麵色不好看,便站在旁邊大氣也不敢喘。
隆慶喝了口茶,約莫是有些燙了,放下的時候茶盞重重的磕在扛桌上,發出“哐”的一聲,嚇得屋裡屋外太監宮女跪了一地。
朱翊鈞走進暖閣中,叫了聲父皇,隆慶像是在發愣,沒有回應,朱翊鈞又靠過去,貼在他的身旁,又喊爹爹。
“怎麼了呀,誰惹你生氣了?”
隆慶這才如夢初醒一般,衝著他勾了勾嘴角,笑得極其敷衍:“沒事。”
他嘴上說著沒事,但朱翊鈞看得出來,他的胸膛微微起伏著,確實氣壞了,隻是憋著,沒有發出來。
朱翊鈞連世宗這麼喜怒無常的帝王都能搞定,更何況他爹是個麵團兒。
他蹬掉靴子上了炕,跪在隆慶身旁,小手撫上他的胸膛,輕拍兩下:“爹爹彆生氣,鈞兒陪著你。”
想起剛才的遭遇,又看看兒子,那麼漂亮可愛又暖心的小家夥。以前不住在一起,一年隻能見兩次,心中總是惦記著他。
現在他日日都在自己身邊,父子倆同吃同住,竟也覺得怎麼看都看不夠。
隆慶摟著他,讓他坐在自己腿上,順手從盤子裡拿了顆杏子塞進他嘴裡:“不生氣,看見你,爹爹什麼煩心事都沒有了。”
朱翊鈞拉著他:“我們去看娘親和弟弟妹妹。”
“……”
以往朱翊鈞總是睡得不踏實,隆慶經常半夜聽到他翻來覆去叫皇爺爺,有時還會在夢裡哭泣,小臉滿是淚水。
這些日子,他晚上睡覺也好了許多。隆慶晚上處理完政務回到暖閣,小家夥已經睡著了,一夜好眠,沒有夢囈,也沒再哭過。
他看著兒子小豬一樣趴在枕頭上,懷裡抱個布老虎,臉蛋兒紅撲撲的,睡得正香。
政事上的焦頭爛額瞬間消散,隆慶俯下身,在兒子頭頂落下一個輕柔的吻,也在他旁邊躺下睡了。
翌日一早,天不亮隆慶就要起來準備早朝,宮女太監忙碌著,伺候聖上更衣洗漱。一名太監在放置臉盆的時候,動靜稍微大了一些,安靜的暖閣內,發出一聲輕響。
正在更衣的隆慶先瞪了一眼那太監,後者嚇得立刻跪下來,伏在地上,還不敢吭聲。
隆慶又回過頭去看朱翊鈞,小家夥已經坐了起來,睡眼惺忪的看著他。
隆慶又坐到床邊,摸摸兒子的頭:“還沒到讀書的時辰。”
朱翊鈞說:“今天休息,不讀書。”
隆慶笑道:“那更好,再睡一會兒。”
朱翊鈞搖搖頭:“不睡了。”他掀開被子下床,“我要起來練功。”
“……”
看著他神采奕奕的模樣,隆慶不攔著?[]?來[]_看最新章節_完整章節,把馮保叫進來,為他更衣洗漱。
小卷王消沉了兩個月,又卷起來了。
早朝的時間很早,通常來不及用早膳,就得去乾清宮的正殿。
朱翊鈞拿根棍子在院子裡練習他的荊楚長劍,人小,但氣勢夠足。隆慶站著看了片刻,在太監的催促下,匆匆離去。
連朱翊鈞也看出來了,他爹這上朝的心情,比上墳還沉重。
朱翊鈞靈機一動,隨手將棍子拋給一旁的王安,拔腿就跑。
“誒?殿下,您這是去哪兒呀?”
王安捧著棍子也要跟上去,朱翊鈞頭也不回的喊:“你彆跟來,就在這兒等著。”
“殿下!”
他施展輕功,眨眼就跑出去老遠,王安就算想跟著他,也跟不上。
陳炬從屋裡出來,眨眼人就沒了,還把王安訓了一頓:“趕緊追!”
等他倆追上去的時候,朱翊鈞已經不見了蹤影,而乾清宮的正殿皇上正在早朝,他們也不敢再往前去。
朱翊鈞從大殿的後麵進去,大搖大擺的往裡走,周圍的錦衣衛和太監想攔,但沒人敢攔。
以前他是先皇捧在手裡的心肝,現在他仍然是今上心尖上的寶貝,沒人敢惹他。
乾清宮的正殿麵闊九間,進深五間,前後由屏風隔開,四周有許多高大的書架,上麵擺滿了各種書籍,朱翊鈞路過的時候看了看,除了太祖祖訓就是曆代祖宗實錄。
他想著,有時間一定把這些書都看一遍,人就已經來到了屏風後麵。
今日的朝會才剛開始,朱翊鈞坐下來,仔細聽他們都說了些什麼。
一開始還挺正常,就是內閣首輔徐階出來彙報例行事務。他說話一向和緩,慢條斯理的,朱翊鈞聽得都快睡著了。
略微走了個神,屏風另一麵竟然吵起來了!
朱翊鈞聽了一會兒,大致也聽懂了,群臣大致分成了兩派,互相拆台。
文官吵架,其實也沒有什麼實質性的內容,但就是你來我往,吵得不可開交。
從頭到尾,隆慶沒有說過一句話。朱翊鈞透過屏風的縫隙往外張望,隻見他爹在龍椅上正襟危坐,因為背對著他,所以看不見神情,但朱翊鈞能猜到個大概,應當和剛才出門的時候一樣沉重,甚至還有幾分迷茫。
他們實在太吵了,整個大殿都回蕩著他們慷慨激昂的聲音,朱翊鈞終於明白,他的皇爺爺為什麼二十年不上朝,如果每日的朝會隻是給這些大臣提供一個吵架的場地,根本不解決任何實際問題,那這個朝,不上也罷。
其實,豈止是他爺爺不愛上朝,如果他從書架上抽出一本《憲宗實錄》就會發現,他爺爺的爺爺也不愛上朝。
成化七年,就有群臣向憲宗上疏“君臣否隔”已久。連有著“恭儉有製,勤政愛民”美譽的孝宗,也有不想上朝的時候。
畢竟當皇帝不僅耗神,還是個體力活兒,在經年累月日複一日
的瑣碎工作中,當最初的激情漸漸褪去,拚的就是毅力。畢竟不是每個子孫都像太祖高皇帝,是個精力充沛的工作狂。
“既然你我都說服不了對方,”這時候有朝臣越眾而出,朝著隆慶一拜,“那就請陛下做個評斷吧。”
另一人附議:“請皇上評斷。”
“……”
大殿內忽然安靜了下來,群臣都在等著隆慶表態,但等了許久,隆慶卻一直高坐在龍椅上,一聲不吭。
其實隆慶也不喜歡上早朝,他爹好歹堅持了二十年,他隻堅持了二十天,從正月開始,他就時不時以身體為由,宣布“免朝”。
一來,那時候正值寒冬,天不亮就要爬起來早朝,確實是對意誌力的極大考驗,二來,坐在這裡,他實在聽不懂這些大臣究竟在吵什麼,當他們向他提問的時候,他一開始還嘗試回答,但他發現,回頭就有人寫了奏疏來罵他,說他說得不對,沒有了解實情的來龍去脈怎能隨意評判。
後來,隆慶乾脆閉了嘴,任由他們吵,自己就那麼坐著,什麼也不說。
隔著一道屏風,朱翊鈞也能感受到此時此刻爹爹的窘迫。
他是他爹親生的,又不是買果餅送的,既了解他爹,又心疼他爹,覺得那些言官很討厭。
以前他皇爺爺強勢,這些人又沒有海瑞死諫的勇氣,可把他們憋壞了,現在逮著他爹這可軟柿子可勁兒捏。
隆慶沉默的時間越長,大殿裡的氣氛就越尷尬。大臣們都等著,大有皇上不開口,他們就要這麼站下去的準備。
另一邊,無論大臣們什麼態度,隆慶就是不開口。
打破僵局的是司禮監一名叫做藤衝的秉筆太監,他忽然跪下來,三呼萬歲,隆慶身邊的太監立刻反應過來,高唱了一聲“退朝”,滿朝文武不得不跪下行禮,隆慶站起來就走,這個朝是一刻也不想上。
朱翊鈞聽到退朝,趕緊跑了,轉身太猛,差點撞上燭台,趕緊扶了一把,從後麵的門溜了。
隆慶似乎聽見了腳步聲,卻沒見到人,還以為是哪個太監,本來心情就不好,這下可算找到個出氣的點,準備打法內廷。剛問了句是誰,門口的太監跪了一地,一邊磕頭一邊說道:“是……是大皇子。”
“……”
原來是寶貝兒子,那沒事了。
對隆慶來說,不僅早朝讓他焦頭爛額,批閱奏章也是一件讓他絞儘腦汁的事情。
即位之初,他要主持國喪,奏章的事情不用他操心。後來要祭天地、祭社稷、祭宗廟、祭祖宗陵寢……繁瑣的禮製,讓他隻能每天抽出一點時間,瀏覽幾本內閣專門挑選的奏章,其餘的都交給司禮監批紅。
兩個月過去,生活進入正軌,皇上該乾的活兒也不能落下。
這一日,隆慶在書房召見了內閣大臣,詢問冊立皇太子儀的進程。他沒有當過皇太子,還挺遺憾的,到了兒子這裡,他便格外上心,時常關心進度,絲毫不能馬虎。
閣臣退下之後,他就開始批閱奏
章,幾名司禮監太監在旁邊伺候著。
隆慶看得很不耐煩,因為這些奏章都很厚,動不動就洋洋灑灑幾千上萬字,冗長而枯燥,實際有用的信息不過兩三百字,還得從大量無效內容中大海撈針。
黃錦立在一旁,想要提醒他,但看他一臉不耐煩的樣子,又不敢吭聲。
隆慶把奏章丟到桌上,伸手,黃錦把茶盞遞給他,還是忍不住開口道:“陛下……”
“鈞兒?”隆慶抬眼就看到門外探進來個小腦袋,是他兒子,趕緊招了招手:“快進來。”
朱翊鈞走進屋來,手背在身後,叫了聲父皇。
隆慶的朝他身後看去:“藏什麼了?”
朱翊鈞伸出手,掌心裡握著一跟桃枝,上麵綴滿了花骨朵,有的已經開始盛開:“送給父皇。”
收到兒子送的花,隆慶之前的焦躁一掃而光,現在也不想看什麼奏章,隻想逗兒子玩。
“你今天做什麼了?”
朱翊鈞說:“上午讀書,張先生說,要溫習一下前麵學過的內容,然後教我學習《中庸》。”
“下午跟著李將軍練劍,修習內功心法。”
“禦花園的桃花開了,大伴幫我摘了兩支,一支給了娘……送給了母後。”
隆慶問他:“你剛從坤寧宮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