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鈞點了點頭:“我去給母後送花,順便看了弟弟妹妹。母後留我用晚膳,但是我想回來把這支桃花送給父皇。”
隆慶從兒子手中接過桃枝:“爹爹很喜歡。”
他在禦書房轉了半圈,親自從牆邊的案幾上挑了個瓷瓶,拔出宮女放的花,把兒子送的放了進去,又擺放到自己的禦案上。
朱翊鈞站在旁邊,看到禦案上對方的奏折,一股熟悉感湧上心頭——在嘉靖身體日漸虛弱的那半年,一直都是他把奏章念給皇爺爺聽,按照皇爺爺的指示批紅。
“父皇在批閱奏章呀。”
“嗯。”隆慶坐下來,提起奏章就感覺頭疼。
朱翊鈞看出他的不情願,但身為天子,這是他的指責之一,不得不那麼做。
於是,小家夥靠在隆慶身旁:“那我陪著父皇。”
有他陪著,隆慶似乎也沒有那麼煩躁。調整了一下情緒,摟著他在自己身旁坐下,又從桌上取了一本,翻開來,父子倆一起看。
他問道:“鈞兒看得懂嗎?”
朱翊鈞點點頭:“看得懂。”
“看得懂?”
隆慶就是隨口一問,沒想到朱翊鈞真的能看懂。
朱翊鈞又點點頭:“皇爺爺教我的,讓我學會了告訴爹爹。”
隆慶突然找到了批閱奏章的樂趣:“那你說說看。”
朱翊鈞接過他手裡那本,看了一眼封麵:“這是題本,凡兵刑錢糧﹑地方民務等大小公事皆用題本,由大臣用印具題﹐送通政司轉呈內閣入奏。”
“題本有那麼厚,看不完的。”他翻開折子的合葉:“這裡有內
閣的票簽,寫了具體的事情,還擬了該如何批複,父皇看票簽就好啦。”
隆慶拿起票簽大致看了看,問朱翊鈞:“那鈞兒知道這張票簽是誰擬的嗎?”
朱翊鈞想了想,說道:“是陳閣老。”
他指陳以勤。
隆慶很驚訝,陳以勤是裕王潛邸的講官,他自然認得對方的字跡。
但朱翊鈞又不認識他,怎麼會知道?
“你認得他的字?”
朱翊鈞搖頭:“不認得。”
“那你怎麼知道是陳以勤?”
朱翊鈞說道:“其他幾位閣老的字我都見過,也認得。上個月入閣的兩個人,一個是張先生,他的字我可熟悉了。這個不認識的,自然是陳閣老。”
隆慶笑著捏了捏他的臉:“太聰明了。”
他看著朱翊鈞,實在不敢相信,這麼聰明的孩子,竟然是他生的。
他又問道:“那皇爺爺以前會怎麼批?”
朱翊鈞說:“知道了。”
“嗯?”
“就批‘知道了’,或者寫‘如擬’。”
“好!”隆慶笑道,“聽你的,你來寫。”
“我不寫,”拒絕皇帝那叫抗旨,一般人沒這個膽量,但朱翊鈞敢,反正他也不是第一次這麼做,他爹也不是他拒絕的第一個皇帝,“父皇自己寫。”
隆慶有些意外,看向兒子,朱翊鈞卻低著頭,不與他對視。他也沒說什麼,拿起朱筆,批了個“知道了”。
朱翊鈞又拿了一本奏折:“這個是奏本,由官員呈上,不用印,有的是密疏……”
說到這裡,朱翊鈞的聲音停了下來。
隆慶見他麵色有異,拿過奏折一看,這封奏疏竟然是在指責自己。
這是一個叫鄭屢淳的人呈上來的,隆慶甚至不知道這是個什麼官。還得一旁的司禮監太監提醒他:“回皇上,此人乃是尚寶司丞。”
尚寶司,就是掌寶璽、符牌、印章的。尚寶司丞也就管管公文,正六品官。
鄭履淳指責嘉靖,早朝的時候,任由大臣互相職責謾罵,而不發一語,長此以往,皇上怎麼可能治理得好國家?
隆慶都氣笑了,一個管公章的,又不是言官,閒來無事也敢寫封奏疏來把他罵一頓,太欺負人了!
都是讓那個海瑞鬨的,這一個個的,不好好乾自己的本職工作,都想著靠罵皇帝來出名。
他說得不對要被大臣挑毛病,不說話,也不行,這些人到底想乾什麼?
他把折子往禦案上一扔,嚇得殿內的太監宮女又齊刷刷跪了下來。
朱翊鈞去拉他的手,輕聲喊道:“爹爹。”
隆慶問他:“若是你皇爺爺,他會怎麼做?”
朱翊鈞說道:“皇爺爺會打他屁股,然後把他關進詔獄。”
隆慶也想把這個鄭履淳抓起來,狠狠地賞他一頓廷杖。但他畢竟不是他爹,最後還是算了。鄭履淳的奏疏留中不發。
隆慶登基之後,大赦天下。經過朱翊鈞的努力,胡宗憲的名字也在這次大赦名單之中。
既然胡宗憲都被放了出來,那麼徐渭自然也就沒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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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段時間,他在李良欽府上住得倒是自由自在,馮保跟著朱翊鈞去見過他兩次,一點瞧不出發瘋的跡象。
想來也是,既然朱翊鈞能保住胡宗憲,那就一定能護得徐渭安然無恙。想必徐渭也很清楚這一點,所以才能如此泰然自若。
他們倆要一起返回東南,臨行前,朱翊鈞又出宮與他們見了一麵。
麵對救命恩人,胡宗憲先跪下來給他磕了個頭。朱翊鈞小小一隻,站在他麵前,竟然抬起手,輕輕碰了碰他的頭頂。笑著問他:“當年,你是不是也是這樣摸徐海的頭。”
“……”
這話可把周圍幾個人都驚住了,那時候,胡宗憲可是下定決心要殺徐海。
朱翊鈞卻是伸手將他扶起來:“嘿嘿,這是我從你們的抗倭故事裡聽來的。”
“……”
他又往胡宗憲手裡塞了個東西,後者展開來一看,是一張紙,莫名的熟悉感湧上心頭,展開一看,果然是他被關押在詔獄,最絕望時寫下的那一句絕命詩:
“寶劍埋冤獄,忠魂繞白雲。”
如今再見這一行字,胡宗憲心中百感交集。那時候,他向世宗呈上《辯誣疏》卻遲遲得不到回應,羞憤交加之際選擇了最極端的方式來表達自己的冤情。
現在想來,他在詔獄關押了大半年,既然沒有被斬首,那就是皇帝不想殺他,何必急於一時,等一等說不定就有轉機。
朱翊鈞又說道:“陸鳳儀彈劾你的十大罪行我都看過,也不知道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
這話乍聽之下沒毛病,仔細一想,又把胡宗憲嚇得直冒冷汗——他沒說胡宗憲是被冤枉的,隻說自己不知真假。
朱翊鈞又衝他笑:“我想你自己應該是知道的,回去之後,能改的就改了吧,要是哪天我父皇再讓你領兵呢。”
“謝殿下,臣定當謹記。”
說完了胡宗憲的事情,朱翊鈞又看向徐渭:“徐先生也要回浙江嗎?”
徐渭笑道:“當然要回,老母親和妻兒還在家中等我。”
他說的老母親是他的生母,在他成年之後,就將母親接回家,這件事當時在紹興引起了不小的轟動。
朱翊鈞又問道:“那明年春天我還能見到你嗎?”
明年春天就是三年一次的進士科考試,在進士考試的前一年,全國各地會舉行鄉試,也就是秋闈。
朱翊鈞記得,之前徐渭說過,這次秋闈他想再試試。
徐渭自然也聽懂了他的意思,豪放一笑,說道:“我帶來的書,到了明年春天,不知殿下能看多少?”
朱翊鈞說:“看個十本八本,肯定能看完。”
徐渭說:“那到時候,我可要考一考殿下。”
“沒問題。”朱翊鈞笑道,“到那時候,你就會得到一個特彆厲害的學生。”
“哈哈哈哈哈哈!”徐渭大笑,“我何時說過要收徒弟?”
朱翊鈞說:“抗旨不遵可是要下詔獄的哦,讓胡總督給你介紹一下裡麵的刑法吧。”
“……”
徐渭趕緊向他一揖:“殿下放心,這次我一定能考中。”
因為舉人才能進京參加進士考試,所以,若明年徐渭來京師趕考,那就說明他考過了舉人。
而隆慶當時對朱翊鈞說的就是,隻要徐渭能考中舉人,就讓他給朱翊鈞講兵法策略。
朱翊鈞時常在休息的時候陪著隆慶批閱奏章,但每次隆慶讓他批紅的時候,他都拒絕。
為什麼兒子願意幫皇爺爺批奏章,卻不願意幫父皇?難道因為他一直在皇爺爺身邊長大,所以更親近一些。
可這些日子,父子倆睡在同一張床上,小家夥常常枕著老父親的手臂入眠,跟他也很親。
直到不久之後,隆慶才從黃錦那裡解開了困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