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需要拿來讓隆慶親自批閱的奏章很少,題本和奏本加起來也不過十多本。題本倒是簡單,按照他兒子所說,寫個“知道了”或者“如擬”便可,他甚至不會去看閣臣所擬票簽。
對於有些彈劾的奏章,他常常不知該如何批複和處理,拿在手中看著看著就開始走神。
有內侍端上茶盞,黃錦接過來,擱在案前,又見隆慶一封奏章看了許久,忍不住輕聲喚道:“陛下,陛下?”
隆慶回過神來,突然問道:“你說……鈞兒為什麼不肯幫朕批奏章?”
“這……”
黃錦有些遲疑,似乎又有諸多顧忌。
隆慶說道:“你隻管說,說錯什麼,朕不會降罪。”
黃錦幾不可聞的歎了口氣,這才說道:“先皇教殿下批閱奏章的時候,已經病了很長時間,常常精力不濟。半年之後……先皇就駕崩了。”
彆說朱翊鈞,就連黃錦也有點接受不了這個事實,一提起世宗,他那蒼老的聲音也帶著哽咽。
隆慶聽懂了黃錦的意思,兒子不肯給他批奏章,大抵是因為失去了皇爺爺,不想再失去他這個父皇。
他才八歲,從小跟著皇爺爺長大,至親之人的離世讓他傷心不已。父皇無微不至的陪伴與寵愛又讓他漸漸好起來,恢複到以前活潑開朗的樣子。
他學會了不去糾結過往,更加珍惜身邊的至親。
隆慶心中百感交集,天大的事情也放到一邊,他現在就想見到兒子:“什麼時辰了?”
“回陛下,已經過了二更。”
隆慶合上奏折,丟到案上,站起身來往書房外走:“回去了。”
他沐浴更衣回到暖閣,朱翊鈞還沒睡覺,坐在床邊,就著案幾上一盞燭火看書。
隆慶挨著他坐下來,問道:“鈞兒看的什麼?”
朱翊鈞把書拿給他看:“孔明揮淚斬馬謖,周魴斷發賺曹休。”
“那你給父皇講講。”
“馬謖違抗諸葛亮軍令又不聽王平勸諫,丟了街亭。諸葛亮以空城計讓司馬懿退兵後,追究街亭失守。諸葛亮依照軍令將馬謖斬首,又大哭說自己不是為馬謖而哭,是因為劉備說馬謖言過其實,不可大用,他沒聽,十分後悔……”
朱翊鈞講故事的本事是和馮保學的,繪聲繪色,引人入勝。
隆慶對《三國演義》並沒有多大興趣,他隻是想和兒子互動,聽兒子娓娓道來,就感到心情愉悅,起碼比批閱奏章愉悅多了。
他從朱翊鈞手中抽走書,遞給一旁的太監:“睡覺了,明兒還要早起讀書。”
“噢!”朱翊鈞滾到床裡麵,不知從哪兒摸出他的布老虎抱在懷裡。
太監服侍隆慶換上寢衣,躺上床。自從得知兒子不願為他批奏章的原因之後,隆慶心裡美滋滋的。躺下之後,又把已經滾到床裡麵的朱翊鈞拉到自己跟前,摸摸他柔軟的頭發:“睡吧。”
春末夏初時節,天氣開始熱起來
,隆慶向來體弱,抱著兒子睡覺也不覺得熱。可朱翊鈞這樣陽氣旺,長得快的小朋友,尤其怕熱,不一會兒他就掙紮著推開隆慶:“爹爹,我熱!”
他不蓋被子,隻抱著他的布老虎,麵朝裡,撅著屁股,很快就睡著了。
除了不想上朝,不會批奏章,還有一件事情也讓隆慶心累,那就是祭祀。時間長,禮儀繁瑣,身體和精神的雙重疲憊。
這些也都算了,畢竟當皇帝不能光享受權利,不履行義務。關鍵是全程還有糾儀禦史在旁邊盯著,哪怕是表情管理不好,他們就會馬上寫封奏疏來譴責你,通篇大義凜然,慷慨呈辭,看完隻覺得自己犯下不可饒恕的錯誤,對不起祖宗,對不起社稷。
在冊立皇太子儀之前,也需要皇帝到太廟親告祖宗。為了兒子,隆慶倒是沒有表現出半點不樂意。
太廟與紫禁城隻有一牆之隔,凡是皇帝登基、冊立皇後、冊立皇太子、皇太孫,都需要天子親臨,祭告祖宗。
正式冊立皇太子之前,隆慶專門指派了禮部官員來教朱翊鈞各種禮儀。他很聰明,從小在宮中長大,雖然私底下不拘禮節,但公開場合的禮數確是一點也不馬虎。
張居正身為禮部尚書,武英殿大學士,又是朱翊鈞的老師,教授未來皇太子禮儀這件事,他當仁不讓。
禮儀盛大,步驟又多又繁複,期間內閣六位閣臣都要參與進來,擔任不同職責。文武百官都要到場,自然也少不了糾儀禦史。萬眾矚目之下,每一步都不能出錯。
張居正教得細致,朱翊鈞學起來也快。為了萬無一失,在典禮的前一日,所有人還要來到皇極殿進行演練。
因為朱翊鈞太小了,隻有八歲,偏偏他又是主角,大家都擔心他會出錯,目光一直追隨著他。
可是人家舉手投足都和《皇明祖訓》上麵所記錄的要求一模一樣,堪稱教科書級彆的標準,反倒是旁邊幾位大臣,興許是上了年紀,細節處做得不好,朱翊鈞看見了,還要糾正他們。
宦官奉旨在皇極殿陳設禦座香案,禦座前的大殿正中央依次放置著宮中特製的詔書案、冊案、寶案。上麵依次擺放著詔書、金冊和金寶。
皇極殿外,丹陛的東側,還臨時設立了一座冊寶亭。
典禮這一日清晨,天不亮朱翊鈞就起來了,馮保和陳炬為他換上一整套繁複的冕服。
皇太子的冕服形製與親王相同,都是袞冕九章,唯一不同的是,親王用青色,而皇太子和帝王一樣,用玄色。
馮保為朱翊鈞係上玉帶,小家夥打了個哈欠:“這衣服也太重了,穿著不舒服。”
馮保笑道:“在朝中,隻有正一品官員才能佩玉帶,至少也要奮鬥到六七十。”
朱翊鈞想了想說道:“可是,我生下來就有呀。”
馮保笑了笑,繼續為他整理衣袍。心說:幾百年後的人都想不明白的道理,被你一句話道破真相。
午門外,旌旗獵獵,戒備森嚴,文武百官早已按品級班次列隊。朱翊鈞在奉
天門外等候,侍從與內官將皇上從建極殿迎往皇極殿。
承製、跪拜、宣製、再拜,從丹陛到正殿,一拜再拜。
到了殿內,高拱從冊案上捧來金冊,交由李春芳宣讀:“帝王弘建皇極,首隆國本;所以重祖宗之洪業,係天下之人心……今特授以冊寶,命為皇太子,正位東宮。父子之親,君臣之義,惟篤克念,始終於誠;惟學致道,惟敬立德,惟智以容善,惟仁以愛人。戒侈去矜,親賢遠侫,益勤無逸,以宗廟、社稷,永保國家隆盛之福。欽哉!”【1】
最後,再由內閣首輔徐階,將金冊、金寶依次授予皇太子。
朱翊鈞接過冊、寶,再轉交給旁邊的馮保,走出皇極殿,將冊、寶放入冊寶亭匣中,由內使抬入東宮。
隆慶的目光全程盯著兒子,他小小年紀,在如此盛大的典禮上,這些繁複的禮節隆慶看了都感覺頭暈,小家夥竟然一絲不苟,全程沒有一點錯處,事後連糾儀禦史都誇讚他端方容止,儀表不凡。
大典之後,可把朱翊鈞累得夠嗆,馮保為他更衣,脫下厚重的冕服,換上常服。
小家夥長舒一口氣,趕緊坐下喝了一大口蓮子茶:“好累好累,終於結束啦!”
陳炬笑道:“這隻是冊立皇太子儀,往後還有皇太子出閣儀、皇太子加冠儀……”
“每次都要這麼複雜嗎?”
“那倒沒有,但也差不太多。”
“唉!”朱翊鈞又歎一口氣,“當皇太子可真累呀,不但累,還很餓。”
說到這裡,他的肚子還挺配合的響了幾聲,朱翊鈞拉著陳炬的手:“快讓皇太子吃口飯吧。”
東宮就在位於東華門附近的清寧宮,旁邊是文華殿,文華殿的後麵是文淵閣。生活、學習都在一處,倒也方便。
可現在有個問題,雖說朱翊鈞已經正式冊立為皇太子,但他隻有八歲,太小了,不適合獨自生活。隆慶想讓他繼續留在乾清宮。
乾清宮內地方寬敞,有多處寢殿,還有東西兩處暖閣,就算朱翊鈞不跟他同住,也想將兒子留在身邊。
皇後卻不樂意:“這麼小的孩子,理應留在母親身邊照顧才是。況且,太子正是好動的年紀,恐怕驚擾了陛下。”
隆慶不同意,說道:“太子要讀書,還要習武,外臣不便出入皇後寢宮,還是留在乾清宮最好。”
皇後卻說:“陛下繁忙,國事朝事都要陛下操心,兼顧不了太子,還是讓他搬到坤寧宮,讀書習武再去乾清宮就是。”
隆慶又道:“皇後還要照顧皇子皇女,太子就不必操心了。”
“皇子皇女有乳母照顧。”
“太子留在乾清宮也有貼身太監伺候。”
“……”
朱翊鈞看看父皇又看看母後,最後說道:“你們不要吵啦,我去住清寧宮。”
“不行!”兩個人異口同聲。
皇後定然不敢違拗皇上的意思,最後還得隆慶拍板決定:“皇太子暫住在乾清宮,
等到出閣讀書再搬到清寧宮。”
他隻說出閣再搬出清寧宮,卻不說什麼時候出閣。但按照規矩,皇太子八歲出閣,內閣還因此上了封奏疏,隆慶也並沒有理會。
雖然留在乾清宮,但孩子也不能總和父皇住在一起,隆慶便讓他住進了東暖閣,旁邊有昭仁殿,本是藏書用,讓太監收拾出來,做了皇太子的書房。
冊立皇太子儀之後,黃錦便不再掌司禮監事,臨行前,隆慶讓他推薦司禮監掌印太監人選。
黃錦推薦了馮保,認為這個小夥子,做事認真又踏實。當然,他認為這應該也是世宗的意思。臨終前,讓張居正入閣,提拔馮保為司禮監秉筆太監,也是為了重用朱翊鈞身邊的人。
不過,隆慶最終並沒有采納他的意見。在高拱的進言下,陳洪又從禦用監調了回來,繼續擔任司禮監掌印太監。
馮保雖然是司禮監秉筆太監,但他的主要工作依舊是給朱翊鈞當伴讀。
馮保知道,隆慶、高拱和陳洪都不大喜歡他,但那也沒辦法,一個是皇上,一個是皇上最倚重的大臣,一個是他的頂頭上司,他隻能繼續苟著,降低自己的存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