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竟,張居正還在內閣當小弟呢。
朱翊鈞仍是每日上午讀書,下午習武。張居正早朝之後,就會來到昭仁殿。
課後,朱翊鈞問了張居正一個問題:“張先生,什麼叫京察?”
張居正先是一愣,沒想到他會問關於朝廷的事情,隨後笑道:“殿下是看了最近的奏疏嗎?”
朱翊鈞點點頭,又半眯著眼睛笑了起來:“看起來,朝廷最近好熱鬨呢。”
張居正便向他解釋道:“京察是吏部對在京官員的一種考核製度,洪武時期規定三年一考,後改為十年一考。弘治年間又規定六年一考。目的在於使各級官員能夠恪儘職守,澄清吏治。”
朱翊鈞又問:“那考核的標準是什麼呢?”
張居正答道:“以“四格”、“八法”為升降標準。”
“‘四格’為:守、政、才、年。每格按其政績列為稱職、勤職、供職三等。列一等者記名,可優先升任外官。”
朱翊鈞似乎對這個很感興趣:“守、政、才、年分彆是什麼?”
“守,是說操守,分廉、平、貪;政,則是政務,分勤、平、怠;才,乃分長、平、短;年則指年紀,分青、中、老。”
朱翊鈞聽後大笑:“那張先生肯定是‘青’!”
自從先帝駕崩,張居正好久沒見他這麼笑過了。也跟著揚起嘴角:“我不在考核範圍內。”
“嗯?”朱翊鈞歪頭,“為什麼呢?”
“因為四品以上官員上自陳疏,由聖上親自裁定去留。”
朱翊鈞點點頭:“懂了,怪不得你們動不動就寫封奏疏向皇爺爺請辭。”
“……”
那大家都是這樣,文人愛麵子,用請辭的方式來達到自己的某些目的,以退為進,這是處事哲學。
張居正沒接他的話,朱翊鈞又問道:“那‘八法’又是什麼?”
“曰貪,曰酷,曰浮躁,曰不及,曰老,曰病,曰罷,曰不謹。”
“年老、有疾者,致仕;罷軟無為、素行不謹者,冠帶閒住;貪酷,並在逃者為民;才力不及者,斟酌對品改調。”
這個京察聽起來就很有意思,仔細一想,更有意思。京察包括四品以下官員,而所謂的言官,十三道監察禦史正七品,六部的六科都給事中也是正七品,給事中從七品。
平時他們位卑權重,管你內閣大臣還是封疆大吏,就算是禦座上的天子,他們想罵就罵,想彈劾就彈劾。
成天挑撥是非的一群人,在京察的時候,也成了考察對象。
於是,朱翊鈞又問出了一個讓張居正意想不到的問題:“有用嗎?”
“……”
那自然是,沒什麼用。
張居正不答反問:“殿下為何有此疑問?”
這麼一問,朱翊鈞其實也說不出個什麼來,他隻是憑直覺。京察的結果關係到升遷和罷免,利益相關,誰能保證結果絕對公平?
聽起來,考核似乎十分細致,從前期的準備到結束,曆時至少半年以上,需要建言、谘訪、奏劾等多個環節,但其實,這其中有非常大的操作空間。
按照以往的京察來看,被罷免或是降職的都是其他部門,言官們通常都是安然無恙。
官員之間互相隱瞞包庇都是常態,甚至已經逐漸發展成為黨爭的工具。
但今年的京察似乎與往年不同,因為今年主要負責京察工作的吏部尚書是楊博,嚴世蕃口中的三個聰明人之一。
朱翊鈞就住在乾清宮,時常能看到官員呈上的奏章,他對京察十分好奇,一直在關注這件事的進展。
半年之後,最終結果出爐,叫人大吃一驚。
平時誰都不敢招惹的言官,今年卻罷免了好一大批人。
很快,朱翊鈞就在一大堆奏折中,發現了最有意思的一封彈章,彈劾的對象正是楊博。
而呈上這封奏疏的人,朱翊鈞對他的印象也十分深刻,這個人叫胡應嘉。
這一次,胡應嘉彈劾楊博的內容是:本年京察,罷免的官員中,沒有一個是山西人,而楊博就是山西人。他仗著手中的權力包庇同鄉,在京察過程中徇私舞弊。
這麼一定帽子扣下來,楊博沒吱聲,另一個人卻坐不住了。
隆慶根本就不關心四品以下官員的京察結果,看到胡應嘉的這封彈章,他還有些摸不著頭腦。於是,宣高拱麵聖,了解事情原委。
而高拱並沒有說什麼,隻是請隆慶將胡應嘉的奏疏發往內閣,由內閣處理此事。
隆慶非常信任和倚重他的老師,高拱說什麼,他都深信不疑,高拱做什麼,他也全力支持。
高拱的請求合情合理,正好隆慶也不想管這些破事,隻要最後內閣給他一個處理結果就行。
憑著這麼多年在世宗身
邊,見過無數朝中大臣明爭暗鬥的經驗,直覺告訴朱翊鈞,事情並不簡單。
“父皇,”高拱走後,他問隆慶,“你知道這個胡應嘉曾經彈劾過高閣老嗎??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隆慶一臉茫然:“是嗎,似乎聽高先生講過,卻不知其中原委。”
“去年年末,就是皇爺爺……”
說到這裡,話音戛然而止,朱翊鈞垂眸,長而濃密的眼睫毛輕顫了兩下。
隆慶知道,他想說“皇爺爺病重的時候”。他摸了摸兒子的頭:“沒關係,你往下說。”
“那時候胡應嘉彈劾高閣老,說他在皇爺爺病重的時候,取走了取走了直廬的私人物品,還說不知其究竟有何用心。”
隆慶也在這些言官的筆下吃了不少苦頭,很能共情高拱,他們本就是一條心。既然高拱要整治這個胡應嘉,那他肯定是支持的:“彆管了,高先生會處理好此事。”
胡應嘉不過是個從七品吏科給事中而已,皇帝並不關心他的死活。
但朱翊鈞隱隱感覺,胡應嘉隻是個微不足道的小官,最後一定會有重要官員在這次事件中倒黴。
不久之後,高拱就迅速做出了反應,他發現了胡應嘉彈章中的疏漏——京察持續半年,胡應嘉作為吏科給事中,全程參與,當時為何不報,事後彈劾主察官,居心叵測。
很快,高拱就公開指責胡應嘉:“黨同官妄奏,擬旨斥為民。”
他不但要罷了胡應嘉的官,還要把人家貶為庶民。
聽到這話,一直關注此事的朱翊鈞更覺得奇怪。
雖然高拱是徐階引薦入閣,但從去年開始,就傳出二人關係不睦。這個時候,徐階為什麼沒有站出來,反而默許了高拱對胡應嘉的打壓。
高拱的話很快傳遍整個朝野,言官們坐不住了,胡應嘉彈劾楊博,也是為那些被罷免的同行說話,他們才是一夥的。
現在高拱直接要讓人滾蛋,內閣輔臣了不起,帝師了不起,官大就能欺負人?
一時間彈劾高拱的奏疏像雪片一樣飛向乾清宮,隆慶驚了,他沒想到事情會這樣,也不知道該如何處理,便統統發往內閣,交給徐階和高拱去處理。
有皇帝的支持,高拱一開始還能應付,直到一個叫歐陽一敬的人出現。
這個人的履曆比胡應嘉更漂亮,他曾先後彈劾過太常少卿晉應槐,吏部尚書董份,廣西總兵吳繼爵,陝西總督陳其學、巡撫戴才,英國公張溶,山西總兵官董一奎、浙江總兵劉顯,錦衣衛都督李隆等人,除了英國公,其餘全被貶謫。
歐陽一敬聽對高拱的言論深惡痛覺,公開表示高拱奸險橫惡,與蔡京無異。
他還揚言道:“胡應嘉先前的奏疏我也聽說了,如果要罷免他,不如先罷免我!”
朱翊鈞看到這一句的時候,大為震驚,這些言官竟然囂張至此,還威脅起皇帝來了。
高拱主持過兩年前的進士科,手底下也有幾個學生在言官的位置上,此時站出來,幫著老師與同行對罵,水平不夠,很快敗下陣來。
隆慶是又生氣又無助,他真的很想罷免歐陽一敬,廷杖一百都不解氣,但事情已經鬨成這樣,如果他此時站出來,無疑是把言官對高拱的仇恨拉到自己身上。
隆慶慌了,他已經不知道這件事要如何收場。
朱翊鈞也不知道,但是他覺得,有個人一定知道。
他猜得沒錯,徐階很快就出手了。他解決此事的方法也很高明——給本就架在火上的高拱再添了把柴,逼得對方直接請辭。
然後他卻又調派胡應嘉為建寧推官,平息言官們怒氣。
短短幾日,事情竟然發展到了如今這個誰也沒想到的局麵。
朱翊鈞許久也沒想明白,胡應嘉明明彈劾的是楊博,高拱為什麼要主動站出來,就因為對方曾經彈劾過他,他要報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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