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9 章(1 / 2)

張居正是徐階的學生,這又不是什麼秘密,滿朝文武皆知,嘉靖自然也是知道的。

徐階臉上甚至還有幾分驕傲:“回陛下,正是臣的學生。”

嘉靖又問:“為何推薦此人?”

徐階又說:“世子早慧過人,聞則能誦,年僅四歲,已經熟記多部經典。臣以為常人難以勝任世子講官,唯有相同經曆者,方能更好教授世子,為其釋疑。”

“張居正年少聰穎,乃是荊州府遠近聞名的神童。十二歲考中秀才,十三歲中舉,十七歲中進士,選為庶吉士。正是世子講官最合適的人選。”【1】

神童的思維和想法往往不被世人理解,普通人隻會把天才變得平庸,隻有天才了解天才的內心世界,並且正確引導和教育他們,長大成人之後同樣出類拔萃,而不至泯然眾人。

張居正這簡曆,縱觀整個科舉考試的考生,也實屬罕見。

翰林院臥虎藏龍,隻有張居正,才是那個讓嘉靖無法拒絕的選擇。

對於徐階的推舉,他很滿意,並立即下旨,開春之後,擇吉日,由張居正為世子講學,教授其經史子集。

徐階心中大喜,領旨退下。

這些年,為了扳倒嚴嵩這個大奸臣,有很多人犧牲掉自己的前途、自由甚至生命。

政治鬥爭到了最白熱化的階段,能用的人都頂上去了。但徐階卻將張居正保護得很好,一直讓他當一個不起眼的小翰林。哪怕最後無人可用,徐階也會親自下場,和嚴氏父子同歸於儘,也不會把張居正推出去。

如果,他徐階這輩子的政治理想注定無法實現,那就留待他的學生張居正去實現。

曾經有一個人,說過這樣一段話:“天下之能士儘在京城。而我看來,興我王學者並非華亭,亡我王學者也非分宜,興亡隻在江陵。”

以華亭、分宜和江陵是以家鄉分彆指代三人:華亭是徐階、分宜指嚴嵩,江陵便是張居正。

這話雖然不是直接對徐階說的,但也很快傳到了徐階耳朵裡。

整個朝廷都知道張居正是徐階的學生,但張居正從不避諱與徐階的接觸,正大光明出入徐階府邸。但他也能和嚴黨官員談笑風生,穿梭於兩派之間,遊刃有餘。

這位年少成名、風華正茂的翰林院編修,身在政治鬥爭的漩渦中心,又能遊離於刀光劍影之外,徐階對他的保護隻是其次,他本人超高的政治才能才是關鍵。

張居正一直在翰林院默默無聞的乾了幾l年,前段時間才升了個國子監司業,負責協助高拱管理國子監事務。

徐階本是想要推舉他去裕王府邸,去做裕王的講官。

但從年初開始,嘉靖就多次在群臣麵前提到要讓小皇孫讀書,給他找講官。

不管是皇太子還是皇子,都是由太監,也就是他們的伴讀開蒙。皇太子八歲(虛歲)出閣讀書,其他皇子14歲成年之後封爵、賜婚。指派翰林院檢討充當講官,跟隨親王一同入藩國講學。

按理說,皇孫讀書,由太監教他認認字,背背文章就是了,用不著正經找個翰林教他讀書。

稍微一琢磨,徐階就知道了其中的用意——嘉靖不喜歡兒L子,尤其不喜歡裕王,認為他性情溫厚,不夠機靈,也不夠強硬。

這明擺著是要效仿成祖,將兒L子擱一邊,一心一意培養孫子。

徐階立刻就想到了張居正,比起裕王講官,在皇上眼皮底下儘心培養皇孫,豈不更加前途無量。

況且,皇孫年僅四歲(虛歲),精力不濟,隻讀半天書,下午張居正可以繼續當他的國子監司業。

上午給皇孫當老師,培養帝國未來接班人,下午到國子監當老師,從眾多生源中挑選精英中的精英,成為自己的門生,為己所用。

半年前,主持修繕萬壽宮的時候,徐階就找到了張居正,透露自己想要推舉他的意思,沒想到卻被張居正拒絕了。

他竟然拒絕了?!

徐階實在不理解,翰林院那群人精,哪個不是眼巴巴的望著,燒香拜神找關係,希望此等美差能落到自己頭上。

他張居正,年紀輕輕考上進士,在翰林院當了幾l年的編修,眼看熬出頭了。這麼好的機會,他憑什麼拒絕?

張居正拒絕,自然有他的理由。

荊州府神童、少年舉人、裕王講官、內閣首輔,改革變法,死後抄家……這所有的一切,他已經經曆過一遍。

再次睜眼,他還是那個十二歲考中秀才的荊州府神童,但時間有些對不上。

比起前世,晚了近十年光陰。

但在第二年的鄉試中,張居正還是遇見了那位湖廣巡撫顧璘,對方當場解下犀帶贈予他。

但與旁人說起張居正時,除了那句“此子將相才也”之外,顧璘又加了一句:“少年老成,心誌堅毅,必成大器。”

所以,前一世顧璘為了磨礪他的心智,有意讓他落榜之事並未發生。年僅十二歲的張居正順利中舉,打破楊廷和十三歲考中舉人的的最小年齡記錄。

張首輔早已曆經宦海,不再需要經曆磨難。

為了心中未竟的事業,他也不會因為才華橫溢而得意忘形,在讚譽聲中迷失自我,與所謂的名人文士飲酒作詩。

他每日苦讀不輟,心中隻有一個目標——四年之後的那次會試。

三年之後,沒有名落孫山,張居正順利考中進士,選為庶吉士,成為徐階門生。

就這樣,他在翰林院做了幾l年的編修,等待著那個屬於他的時機——成為裕王講官。

然而,就在今年夏天,他等來的不是裕王講官,而是裕王的兒L子,世子朱翊鈞的講官。

他幾l乎不假思索,就拒絕了老師的提議。

理智告訴他,這個決定是錯誤的。但內心無法抑製的憤怒與痛苦卻又讓他不得不做出這個決定——他不願意!

是的,就算以後,他不得不麵對那個孩子,他會將自己偽裝得很好,窮儘自己

兩世的政治天賦和手段,去控製他、操縱他,將他變成一個傀儡。

如果張居正願意,甚至可以利用李太後對他的信任,和對璐王朱翊鏐的寵溺,拋棄這個傀儡,換下一個。

總之,他依舊懷揣著經世濟民的遠大理想,卻拒絕與這個曾經的學生有任何情感上的瓜葛。

無論徐階怎麼說,他不願意,就是不願意。

徐階看著他,良久無言。實在不明白,這麼一個聰明絕頂的人,為什麼會在這件事情上犯糊塗。

最終,他將此歸結為太年輕。

年輕的文人都想著堂堂正正的做官,報效朝廷,讓他依附於一個三兩歲的孩子,從而成就仕途,似乎並不那麼好聽。

嘉靖隻說要給世子選個老師,也沒說立刻馬上就選,萬壽宮還在修,世子也才兩歲,上課的事情最早也要等到明年春天。

徐階認為來日方長,他總能說服張居正。便揮揮手,讓他離開了。

張居正走出無逸殿,他知道自己不該讓老師失望,但他實在過不了自己心裡那關。

正值初夏時節,太液池邊的荷花開得正好,一眼望過去,碧葉連天。

張居正覺得自己大概是想得太多,出現幻覺了。遠遠地,他就看到從那蓮花池中走出一個孩子。

那孩子穿一身淺藍色輕紗,下擺處繡著幾l朵荷花,隨著他一蹦一跳的步伐,輕輕晃動,搖曳出不同的姿態。

他長得可真漂亮,漆黑的大眼睛、圓臉點兒L,明眸皓齒,粉妝玉琢。若不留神,還真以為是這一池青蓮化作仙童,款款而來。

前朝後宮無人不知,這宮裡隻有一個孩子,那就是嘉靖親自帶在身邊撫育的小皇孫——朱翊鈞。

上一世,張居正是裕王的講官之一,他曾經見過年幼時的朱翊鈞。

雖然過去許多年,記憶中孩童的容貌已經模糊。但他敢肯定,絕不是如今這般模樣。

那時候,裕王不受嘉靖喜歡,連帶著朱翊鈞這個皇孫也並沒有在嘉靖那裡留下什麼深刻印象。無論是長相、性格,甚至是衣著打扮,都很普通,沒有什麼特彆之處。

而眼前這個孩子,驕陽下,他好像渾身上下都在發光,那麼明媚,那麼耀眼。

天底下,還有比這更漂亮的孩子嗎?

難怪一向性格乖張難測的帝王會如此寵愛這個孫子,甚至能容忍他扔掉自己的金丹,痛斥嚴嵩,趕出玉熙宮。

那時候,滿朝文武議論紛紛,都以為這孩子要失寵了,連帶著他的父親裕王,也要跟著倒黴。

誰曾想,朱翊鈞一場大病之後,非但沒有失寵,在皇爺爺那裡得到的寵愛反而更勝。

嘉靖為了讓他有地方讀書,要重新萬壽宮。

這實在超越了張居正的認知,他甚至想,裕王是不是從哪裡抱了個孩子,冒充皇孫。

但隨即,他就意識到,這個猜測有些離譜。這孩子雖然長得和他印象中的朱翊鈞大不相同,但眉眼之間,與他那個皇爺爺長

得卻有幾l分相似。

這誰要是告訴嘉靖,朱翊鈞不是他的親孫子,皇帝能誅他九族。

就在張居正思緒萬千的時候,那孩子已經蹦蹦跳跳來的他的跟前。

畢竟是皇孫,一歲就被皇上封為王世子,說不得哪天就是皇太孫,不是他一個六品國子監司業能得罪的。

張居正往旁邊讓了一步,側身站著,把路讓出來,等小皇孫走過去。

然而,朱翊鈞卻停在他的麵前,仰著頭,繞著他轉了好幾l圈,好奇的打量著他。

那麼小的孩子,在帝王無限的恩寵中長大,大眼睛裡滿是純真,對人沒有一絲防備。

小家夥問他叫什麼,誇他長得好看,還認真的挑了一朵荷花送給他。

那一刻,五味雜陳,百感交集這樣的詞,也無法描繪張居正內心複雜又矛盾的心情。

無論是因為他長得好看,還是他們之間真的存在說不清道不明,又看不見的羈絆。總之,這個孩子對他的好感不加掩飾,那麼真誠,又那麼坦蕩。

張居正站在原地,進退兩難。

這時候,有個太監走到朱翊鈞身後:“殿下給你的,你就收著罷。”

張居正一眼就認出了這個太監,是他前世的盟友,司禮監掌印太監馮保。

在他死後,馮保也沒有能夠得以善終,同樣被朱翊鈞抄家,趕去南京守陵,最終慘死。

張居正接過荷花,那孩子肉眼可見的高興起來,笑得眉眼彎彎,太陽的光芒落儘他的眼睛裡,比太液池的波光更漂亮。

很快,朱翊鈞被馮保抱走了。張居正轉身,走向相反的方向。

身後的視線仿佛化為實質,讓他即使是背對著,也能感受到那灼灼目光。

張居正終是沒忍住,回過頭看了一眼。果然,那孩子也在看他。發現他轉過頭來,便害羞的低下頭,小臉埋進馮保的頸窩。

張居正沿著太液池一直往前走,走過金鼇玉蝀橋,走向西苑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