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王府,裕王就把朱翊鈞拎去了書房:“說吧,你這幾日去哪兒了?”
他說他去找張居正,可剛才在街市遇見,兩人分明就是久彆重逢的樣子。再說了,他若是日日去張居□□上,能沒見過張居正的兒子?
朱翊鈞一點也沒嘗試腳邊,十分坦白的說道:“去了李大人家裡。”
“哪個李大人?”
朱翊鈞說:“禮部尚書。”
“李春芳!”裕王驚訝道的站了起來,“你到他府上去做什麼?”
朱翊鈞說:“他府上有個幕僚,叫徐渭,可有意思了。”
“怎麼有意思?”
朱翊鈞給他數:“他說自己書法第一,詩次之,文次之,畫又次之。”
“爹爹不是說,我這些日子寫字精進許多,就是這位徐先生教的。”
“他還說自己精通南戲。”朱翊鈞搖了搖頭,“我不知道什麼是南戲。可我覺得,這些和他兵法比起來,都不算什麼。”
裕王更驚訝了:“兵法?”
“對,兵法。”說起這個,朱翊鈞就興奮,“胡總督說過,徐文長知兵,好奇計。”
裕王的震驚已經到達了極點:“誰?”
朱翊鈞說:“徐渭,字文長。”
裕王不是問這個:“你剛才說的胡總督,是胡宗憲?”
朱翊鈞點頭:“是他。”
“你在哪裡見過他?”
“萬壽宮外,是與成和思雲把他從浙江帶到皇爺爺跟前。”
“皇爺爺說他有功,放他回家去了。”
“……”
裕王緩緩坐回到椅子上,招了招手,讓朱翊鈞站到他麵前來。
他看著朱翊鈞,忽然驚覺,他兒子比他更有儲君的樣子。
他從未在父皇那裡得到過的,他兒子全都得到了。
裕王正在走神,忽然身上一沉,低頭看去,朱翊鈞已經靠在了他懷裡,屁股落在他的腿上,小手揉著眼睛:“爹爹,我困了。”
裕王摸摸他的小手:“爹爹帶你回臥房休息。”
於是,朱翊鈞撒個嬌,這幾天跑出去玩,還謊稱去張居□□上的事情,就這麼過去了。
小家夥靠在懷裡呼呼大睡,裕王才反應過來,還沒教訓他。
可兒子已經睡沉了,老父親哪裡舍得叫醒他。
去張居□□上和去李春芳府上,又有多大區彆呢?
換了以前,裕王還會擔心,若父皇得知此事,會不會猜疑,現在他也明白了,他自己去父皇才會猜疑,他兒子去,沒事。
元宵節之後,就標誌著這個年已經過完了。明日朱翊鈞就得回宮,一旦回宮他又要開始上課,就很難再出來了。
回去之前,朱翊鈞打算再去見一次徐渭,讓他做自己的老師,教授兵法。
於是,這天下午,他又來到了徐渭在尚書府的小院。
剛走到屋外就聽到
裡麵吵起來了,朱翊鈞沒進屋,扒在門邊兒看熱鬨。
有人背對著門口站著,光看個背影朱翊鈞就能感覺得出,他很生氣。
這個人不是李春芳,是他的管家。
管家對徐渭說道:“我家老爺對你已經夠寬容了,整個京城,你上哪兒找這麼的主人?”
徐渭悠閒的靠坐在榻上,手裡拈一隻茶杯,那架勢跟拿酒杯似的:“京師沒有,不一定彆處沒有。”
“他聘你來當幕僚,不就是看中了你的才華,給你一展才華的機會,你是如何報答他的?”
徐渭愜意的喝了口茶,對管家的話充耳不聞。
管家被他氣得夠嗆,指著他的手都在抖:“你你……我跟你說,老爺現在很生氣!”
李春芳確實很生氣,年過完了,明日起朝廷各衙門就要恢複上值。
每年過完年,嘉靖都要他們交一篇青詞,李春芳自己不是不能寫,但他在仕途還想更進一步,自然希望能在這篇青詞上給嘉靖耳目一新的感覺。
但是徐渭這個非主流大才子顯然是塊滾刀肉,煮不爛,切不透。李春芳從初一說跟他耗到了十五,磨破嘴皮子,他就一句話:“寫不了。”
就算是尊泥菩薩也有三分火氣,何況李春芳是二品尚書。
“寫不出就接著寫,啥時候能寫出來,啥時候讓你出去。”
雖然徐渭在這院子裡呆膩了,幾日不喝酒,不見好友,他的確心癢難耐。但和逼他寫那些拍馬屁的文章比起來,倒也不算什麼。
但緊接著,管家又吩咐旁邊的下人:“從今日起,一日隻送一次餐食。好酒好菜給先生備著,先生做好文章,隨時可享用。”
飯都不給吃飽,這就有些過分了。
管家又看向另外兩名仆人:“你們就守在這裡,徐先生有靈感,你們就陪著他找靈感。”
隻聽“哐當”一聲,徐渭手中的瓷杯落了地,摔成了碎片。
他站起來,衣冠不整,前襟敞開著,露出一片胸膛。
他走到管家跟前,眼中滿是憤怒:“我不做了。”
管家站在那裡一動不動:“老爺請先生做幕僚,預先支付了六十兩聘銀,這是一年的俸錢。按照約定,你應當做滿一年。”
徐渭卻說:“等我回浙江變賣家產,把影子還給你們就是。”
管家說:“山高路遠,誰知道你會不會一去不回。”
“你……”
徐渭確實收了人家的銀子,現在身無分文,還不出來,也不占理,半晌說不出話來。
管家又說:“我家老爺並不缺這六十兩銀子。請徐先生來,這幾個月一直以禮相待。而先生你,卻是拿了銀子卻不辦事。”
徐渭站在那裡,十分難看。他知道管家說得對,這不是銀子的問題,他惹怒了李春芳。
憑李春芳在朝中的威望,就算他回到紹興老家,想要找他麻煩也並非難事。
“我替他還!”
門外忽然傳來個稚嫩的童音,屋子裡的人同時轉過頭去,徐渭臉上的神情變幻莫測,管家一見朱翊鈞卻感覺腦袋疼。
門外滾進來一顆小團子,頗有氣勢的攔在管家身前:“他欠你的錢,我替他還。”
一屋子人見到他,全都跪了下來:“殿下。”
朱翊鈞看著眾人:“你們都起來吧。”
他抿著唇思索片刻,不知道六十兩銀子究竟是多少。他本來想說“我大伴有錢,讓他還給你們”,又想起剛才聽到徐渭說要變賣家產,應該不是小數目,興許大伴也還不上。
小家夥在自己身上摸了摸,摸到胸前掛的東西,扯下來,拋給管家:“這個有六十兩銀子嗎?”
管家手忙腳亂的接住,定睛一看,一枚赤金累絲流雲百福長命鎖,這一看就不是凡品。
彆說六十兩銀子,他們幾人的命加起來,都換不來這東西。
這長命鎖好似一塊燙手山芋,管家不知如何是好,隻得恭恭敬敬的捧著,舉過頭頂:“殿下,這不行,這不行啊……”
“不行啊?”朱翊鈞又去摸腰間的平安扣,“加上這個夠了嗎?”
“不不……”管家嚇得說都不會話了。
“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