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 2)

雲歸的五感,天生就較常人靈敏。

即使護士和周隊長刻意放輕了聲音,雲歸也將他們的對話儘數收入耳底。

不過,即使雲歸聽全了這段對話,許多東西她也必須靠猜。

原因非常簡單:兩人說話時,用到的很多詞彙,雲歸都聽不懂。

這個聽不懂,可不是她理解力上有問題,而是字麵意義上的聽不懂。

從古到今,官話的口音幾經改轍。

藍國話最初的雅音有八個聲調,過度到今日的普通話後,隻剩四個。千年前,千年後,同一個字落在紙麵上,意思可能並無改變,發音卻早已相距十萬八千裡。

舉個最簡單的例子:一個在北方長大、從小聽慣了普通話的孩子,初去粵區上大學時,多半要弄得暈頭轉向。

在驟然跨越了千年之久的古今時光後,雲歸聽現代人說話的感受,就和去粵區報道的大學新生十分類似。

距離她來到這個陌生的世界,已有七天。

這七天裡,雲歸憑借自己的學習能力,迅速掌握了一些日常對話用語。

例如天氣情況、身體指標、以及“301床吃藥了嗎?”、“301號床該吃藥了”和“301床你還沒吃藥啊”。

周隊長和護士對話時,關於雲歸身體情況的討論,她基本都聽懂了。剩下的那部分交流內容,就是雲歸沒接觸過的生詞。

說起來,自從來到這個世界以後,令雲歸感到陌生的,豈止是異鄉的發音。

起初,因為不了解情況,看著眼前寒光閃閃的銳利針頭、琉璃針筒中的古怪藥水,雲歸差點從手術室奪門而出。

五六個醫生護士一起上陣,才勉強把撲騰的雲歸摁住。

醫護們能夠得手,還是因為雲歸當時失血過多、四肢乏力。如果換成她全盛時期,手術室裡必然少不了一場好鬨。

等到手術結束,麻藥效果過去,護士們的裝扮,又讓雲歸大吃一驚。

此時,雲歸已經猜到,披著一件發喪般的白袍,似乎是此地的特有民俗。

但護士們的短袖襯衫、一步裙、坡跟涼鞋,仍然令雲歸呆住了好一陣。

——她無法理解這件事。

雲歸並非養在庭院裡的嬌貴花卉。

她自幼長在祖父身邊。雲老將軍駐守邊城,雲歸五歲時便能翻身跨馬、開弓張箭。

衣不蔽體的平民,雲歸曾經見過許多。

中原連年戰亂,恒朝的氣數已經行至陌路。苛捐雜稅像是蠅蟲,一層又一層地吸乾了黎民的髓血。

最底層的那些庶民,他們貧賤如泥,活得也好像腳下的泥巴。往往一家才能拚出一件能夠蔽體的衣裳、一條長到腳腕的褲子,需得等到出遠門辦事時,才舍得穿在身上。

庶民中的男人赤著膊,女人則露著小腿和兩臂。至於家中的小孩子,都長到五六歲了,仍然毫無顧忌地光著身子在田野中奔跑,把脊背曬成紅銅般的顏色。

相比之下,士族仿佛是另一個物種。

雲歸上一次去往建興城時,城中正流行一種絢麗而華美的紗料。把這種紗料披在肩上,宛如晚霞降世;將這種紗料裁成裙幅,就好似鳳凰垂膝。

這樣美麗的紗料,不止閨中女兒喜歡,便是少年郎君們,也爭相裁來,穿在身上。

袖子要裁得廣廣的,邊緣幾乎委地;下擺要放得寬寬的,長風拂過,衣擺飄揚,好似仙人羽化之姿。

穿上這樣一件氅衣,再經巧手傅粉描眉,便會成為整座建興城中最俊俏的檀郎。

庶民衣不蔽體,士族相競豪奢。而護士們的衣著……則令雲歸無法定義。

若不是語言不通,雲歸一定會忍不住問:“你們為何這樣穿?”

她們身上那種純白致密的麵料,非絲非帛,雲歸從未見過。單從光澤和厚度來看,絕不是普通百姓慣穿的粗麻。

能用得起這樣的衣料,家世本該非富即貴。但這衣服卻非常短,衣擺不過膝,下裙也不垂地。

是為了如農家一般節省麵料?

——那為什麼不直接換成麻布?

是為了不著寒門衣裳,保留身為士族的最後一絲顏麵?

——然而衣料長度甚至不能蔽體,又有什麼顏麵可言?

最開始,因為護士們的製服都一模一樣,雲歸錯以為她們是這座府邸中的侍婢。

可世上不會有這樣的婢女:不論高矮胖瘦,每個人都生著一張不必忍受饑餓的臉;不論美貌或是平凡,每個人都識文認字,並絲毫不以為奇;不論身份高或低,她們都敢直視對方的麵孔,從不必擔心自己性命會懸於他人一念之間!

這樣的一群女人,與其說是婢女,倒不如說是仙娥。

那時,雲歸還聽不懂她們說話,對這個新世界也缺乏了解。

但光是看著這些護士,就足以讓雲歸心中生出一種難以言喻的感受。

這不是因為她們穿得起好衣料——雲歸見過更富有的士族。

建興城中,庾家十三郎與駙馬鬥富,曾取九百九十枚夜明珠,編入金絲,鋪成一條二十丈長的金絲明珠毯。

同樣,雲歸也不是為了她們的學識而震驚。

她們對知識的餘裕非常難得,但卻並不是世間孤例。

琅琊鄧氏,無論婢女家奴都通曉詩書。昔日曾有婢女去街上購來飴糖,途中淋雨,匆匆躲到簷下。另一婢撐傘而過,戲曰:“將恐將懼,維予與女。”簷下婢徐徐答:“嚶其鳴矣,求其友聲。”*

論起出口成章的本領,護士們大概比不過鄧氏婢。

但令雲歸無法喻之於口的,是這些護士們的穿著打扮、言談舉止裡,悄然透露出了一種全新的秩序。

這秩序不同於世家、有彆於寒門,也不是庶民或者蠻族的活法。

它是一種前所未有,卻更先進、更自由、更人性化的……

作為古人,雲歸的詞彙量,尚不足以支撐她說出上述三個帶有鮮明現代氣息的詞語。

但萬花筒絢麗的五光十色,已經慷慨地對她展露了一角。

直到此時為止,還沒人對雲歸介紹過先進的現代製度。

然而當漫天雲朵順著碧空而下,將蔭涼遮在頭頂時,行人自然而然地就會有感覺。

……

架起放在床頭的那對拐杖,雲歸慢慢地挪出了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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