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他能聽懂,那雲歸的許多困惑,或許便能迎刃而解了。
這麼做可能會讓她處於風險之中,但任何決定都會伴隨風險。
考慮到可能有的結果和收益,這個險值得一冒。
主意一經拿定,雲歸便再無猶豫。
少女抬起眼睛,目光堅毅,平視周隊長。她輕啟薄唇,說出的卻是在場之人從未聽過的一種方言。
——這是雲歸在自陳來曆。她此時所用的語言,乃是大恒朝的官話。
饒是周隊長見多識廣,此時也不由愣了一下。
嗯?這是什麼話?
小姑娘說起這門語言時,講話一下子變得很流利嘛。
一個可能的念頭緩緩浮現於他的腦海:“稍等,我聽不太明白,你慢點說好嗎?”
聽不懂官話嗎?
雲歸心中不免有些失望。
周隊長是她目前所見的人裡,見識最廣的一個。
如果連他都沒聽過恒朝官話,其他人知道的可能性就更低了。
但在開口之前,雲歸就已經設想過各種可能的結果。現在的情況,已經是幾個答案裡不好不壞的那一個。
低頭思索了一下,雲歸切口一變,又換成了她家鄉雲州的方言。
周隊長依然沒能明白。
但他聽出來了,小姑娘前後所說的,是兩種不同的方言。
十二三歲的年紀,用普通話交流有困難,卻會說兩種腔調不同的、非常冷門的方言……
那個此前閃過周隊腦海的念頭,一下子就閃爍起了警報的紅燈。
周隊長刻意把說話的速度放得飛快,非常直白地問道:“孩子,我們平時說的普通話,你是不是聽不懂?”
這個語速已經超乎了雲歸的理解能力,雲歸迷惑地看著他:“你,慢一點,講?”
周隊長想了想,又放緩語氣問道:“念過初中嗎?進廠打過工嗎?去工地搬過磚嗎?”
這套前程三連問,是生活中很常見的用語。
如果雲歸是個現代人,無論她的家境是好是差,不管長輩是在認真決定她未來的前途,還是飯桌上隨口開個玩笑,都應該提到過這幾個問題。
但相對地,醫院裡會出現這幾個問題的頻率,非常低。
換而言之,雲歸如果想在醫院裡學到這三個問題,可能性不大。
雲歸微擰眉頭,艱難地辨識著幾個陌生詞語的含義:初中、進廠、工地……這都是什麼?也是此地的特產嗎?
已經無需雲歸做出回答,她的表情就是最好的答案。
“……”
對雲歸做了個稍安勿躁的下按手勢,周隊長帶著女警和劉護士撤出房間。
來到走廊拐角,推開窗子,從懷裡掏出香煙點上。周隊長叼著煙沉默了一會兒,把目光投向自己帶來的女警。
“這麼久了一直沒人發現嗎?這孩子不是有心理障礙不願溝通,她根本不是北方人啊。”
甚至,她可能都不是……
在普通話普及推廣的今天,黃河以北的地域,基本上都把普通話作為日常語言使用。
即使是黃河以南,日常生活用方言,正式場合也會講普通話的。
而雲歸的表現……
看看小姑娘的樣子吧,她壓根就不懂普通話,分明才開始學這門語言沒多久!
G市海陸空航運都十分發達,是藍國北方數一數二的交通樞紐。
在這個地方做刑警隊長,周隊長天南海北的腔調都見識過,稱得上一句見多識廣。
但像雲歸說話的那兩種口音,他還是平生頭一次遇著。
用拇指和食指捏著煙濾嘴,周隊長狠狠地抽了兩大口,這才轉向劉護士。
“她的體檢報告……我記得這孩子身上有很多舊傷,是不是?”
劉護士急忙點頭:“對,她身上有很多傷疤,不止是這次留下的。此外從X光片上看,她左臂在幾年前骨折過。”
得到了這個答案,男人緩緩地吐出一口長氣。
“走,回局裡,把那兩個家夥重新提出來審,他倆不老實,有隱瞞,沒說全部實話。”
女警快走兩步,跟上周隊長的步伐:“怎麼了,周隊,有什麼新發現嗎?”
周隊長麵沉如水,一字一頓道:“我懷疑,這個孩子被拐賣的日期不在最近,而是更早些時候。”
從身上的舊傷痕跡來看,這個女孩可能一直在遭受虐待。
出現這樣的情況,要麼女孩親生父母是一對暴力狂;要麼,之前一直養育女孩的“父母”,並非親生。
結合小姑娘被發現的地點,周隊長傾向於後者。
她或許不是第一次被拐賣,極有可能是一位被多次轉手的受害人。
而已死的拐賣犯首領“頂針”,也未必隻是賣家和拐賣犯,甚至可能是個“回收”這個女孩的中轉站。
至於這女孩連普通話都聽不懂,說話的口音也十分特殊……
根據周隊長的過往經驗判斷,這孩子沒準出身於某一個少數民族。
十幾年前,人販子很愛挑這樣的對象下手。因為受害者語言不通,一旦被運往外地,便呼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女孩當初被拐賣時,多半年紀很小,隻會說本族話。
或許一直以來,她都被嚴密地看管在某個非常偏僻的山村聚居地,沒有機會接受教育,隻學會了當地話。
這就是為什麼,女孩明明學習能力沒有問題,能夠流暢地講出兩種不同的方言,卻無法用普通話跟人做日常交流。
至於視頻裡掄拐的嫻熟架勢……
大約在過去,女孩一直被“家人”喝令掄起的,不是拐杖,而是鋤頭。
周隊長可沒有忘記,這女孩的那雙手。
她的掌心裡布滿了老繭,與被嬌養著長大的城市小孩們截然不同。
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周隊大步流星地往前走。
“回去聯合各支隊檢索舊案,看看能不能找到其他線索。還有,重新審‘老瘸子’和‘二把子’,直到把他們藏著不說的東西全給審出來為止。”
女警理解了周隊長的意思,頓時悚然而驚。
她三步並作兩步追了上去,忽然想起一件事。
“對了周隊,那兩人一直不承認這個女孩是被拐的,今早好像還跟看守打聽,問他們能不能減刑……”
周隊長冷笑一聲,笑意如刀,寒徹骨髓。
“他們當然不會承認。”
一旦加上這個女孩,被拐人數就達到了十五個。
十五個,這是個很微妙的數字。
從法律上來講,被拐者數目達到十五人及以上,屬於犯罪情節特彆嚴重,已觸及死刑標準。
這群犯罪分子要是真像他們所說的那樣,狡猾地踩著法律底線行事,隻拐過十四個孩子,或許還能寄下那條爛命。
然而不論他們如何狡辯,這出現在隱匿窩點的最後一個少女,就是這群犯罪分子無法否認的如山鐵證。
——倘若不是被拐,這麼一個連普通話都聽不懂的姑娘,難道還能是自行穿過半個藍國,自己把自己搞得遍體鱗傷,然後突然出現在那個窩點裡的嗎?
是不是還想說這姑娘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啊?
那怎麼不乾脆說她是穿越過來的得了?!
這話就是拿去哄三歲小孩,三歲小孩也不會相信啊。
“負隅頑抗、拒不認罪、多次隱瞞犯罪情節,拐賣兒童及十四歲周歲以下幼./女……”
惡狠狠地數出一長串罪名,周隊長表情冰冷。
“一群渣滓,還白日做夢,想著能減刑?全等著跪下吃槍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