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2 / 2)

在冷兵器時代,如果一個軍隊吃不飽飯,那就意味著,它即將麵對且不限於:潰逃、嘩變、倒戈、炸營……等等異常狀況。

大軍重新組織反攻的理由可能有很多,秦少羽隻是列舉了他最希望的猜測。

但盤踞在時間的維度上,手握恒朝史書,雲歸卻能篤定地下一個結論:韓燧石已經快沒糧了。

一般的圍城戰,打到最後,要麼是守軍堅持不住開門獻城,要麼就是對方後勤供應不上,兵疲馬乏,無奈遁走。

韓燧石想極力避免後一幕發生。所以,他必須在短時間內攻破暨雲城,獲得補給。

但如今的暨雲城,早有準備。

“都聽我說。”

秦少羽敲敲桌麵,吸引了七嘴八舌,正爭成一團的其他偏將的注意。

“女郎君出城求援前,曾經留下一計……”

*

韓燧石的士兵抬起頭,看向他們即將攻打的方向。

伏在地上的草莖,會比大樹先察覺寒冬的到來。即將到來的失敗或許是有氣味的,它總是在某個時候,悄無聲息地混在風裡,被這些最低層的微末小卒嗅知。

——或許隻在某個瞬間,在發覺早飯的湯水比往日更稀一點的時候、軍曹的鞭子比往常更急躁更重的時候、聽說主帳昨夜燈火一直未曾熄的時候……

輕微的饑餓和緊張,像是疫病一樣在韓燧石的軍營裡隱秘地流傳開來。

士兵們會在私下裡悄悄地對話:

“據說,暨雲城得到了袁公的補給。”

“那我們呢?家鄉給咱們送來的糧食,誰知道還有多少?”

“……”

這一天的早飯,比過去好像更稀薄一點。即使火頭兵給士卒們盛了比往日多半勺的米湯,但紮緊的腰帶不會騙人。

現在,支持這座軍隊能繼續堅持下去的唯一信念,就是這座城池會比他們先撐不住。

城裡有那麼多的百姓,應該會比他們更缺糧食吧?

隻要圍困下去,他們會先受不住,主動開門投降的吧?

清晨的朝陽沐浴大地,也照亮了這一場拉鋸似的苦戰。

對於這樣的節奏,無論是暨雲城還是韓燧石的部隊,都已經非常熟悉。

過去的三個月裡,常常會有這樣艱苦的攻城戰,最後總在夕陽時分,以鳴金收兵作為結尾。

但這一次,暨雲城城牆的某一段,似乎防守更鬆弛些。

當那個幸運的士兵攻上城牆時,猶然有些不敢相信。

守城的衛兵很快注意到了他,韓燧石麾下的士兵連忙舉刀砍去。這一刀砍得偏了一點,隻劃破了用來壘土加高的布袋。

旋即——

這士兵的眼睛猛然瞪大了!

直到守城者將長矛戳進他的肚腹,直到他四肢僵硬地從城樓上摔下去,士兵還是死死地瞪著那個布袋。就好像在天地間,在這一刻,世上再沒有比這更重要的事,哪怕是他的生命。

從破損的布袋中流淌出的,不是隨處可見的黃土,而是帶著糧食香氣的粟穀。

是金燦燦的、那麼多的糧食啊!

他們竟奢侈地用米袋來壘築城防!

袁公究竟給他們調撥了多少糧食?

在他們不得不勒緊腰帶時,他們的對手是何等豐足?

他們被驅使上戰場,日複一日,在和一座底氣多麼充沛的城池戰鬥?

守城者痛快地笑了起來,他兩三步走上前,渾不在意地一抖米袋。

金燦燦的粟米和敵軍的屍身一同拋落。鮮豔燦爛的顏色,比血肉還要吸引眼球。

暨雲士兵粗嘎地吼道:“來啊!老子們吃飽了,老子們不怕打!”

攻城的士兵仰起臉來,看向這滿不在乎的守城者。對方臉色紅潤,中氣十足,是隻有吃飽的人才能擁有的臉。

一座堅固而古老的城池,一群訓練有素的守衛,還有底氣十足的後勤。

這分明是不能戰勝的對手。

此刻,韓燧石麾下,所有目睹了這一幕的士兵,心中幾乎都升起一股無力和恐懼。

這樣的城池,他們沒有能力去攻克它。

頹靡的士氣像是秋風,從青萍之末迅速席卷了整個戰場。眼見士兵們流露潰態,韓燧石不由得破口大罵!

“——蠢材,一群蠢材,這分明是敵軍的計謀!”

再敗家子的將領,也不會奢侈到用米袋來壘鑄城防。對麵故意這麼乾,反倒印證了他們也缺少口糧。

但這樣的道理,此刻卻無法說服他的士兵。

因為士兵們圍城三月的疲憊是真實的、他們此刻感受到的饑餓是真實的、麵對強大對手時,那一瞬間淹沒士兵們的絕望感,也是真實的。

假如對手在剛被圍城時用出這一招,韓燧石根本不會在乎,隻會大聲嘲笑。

但偏偏是發生在他的部隊已經兵疲馬乏的時候,人人皆知袁公調撥了糧食給暨雲城的時候!

如此詭奇又光明正大的陽謀……

韓燧石目光連連閃動,很快就想起了一個人。

雲鬆之是個徒有其表的漂亮草包,不足為懼。

但他生了個好女兒。

不知不覺間,韓燧石狠狠地咬緊了牙關。

……那個飆勇果敢、計略周備的黃毛丫頭;那個屢次身先士卒,出城擊退他軍的小娘皮;那個冒著箭雨出城,硬是用性命換來袁公援手的賤婢!

傳言裡,那小丫頭已經重傷身亡。

可她陰魂不散的影子,好似還停留在暨雲城的上空,凝聚在這奇詭的計策裡,隔空對韓燧石露出一個嘲諷的笑臉。

就仿佛是他不惜代價,命令弓兵營取了對方性命後,雲歸的魂魄仍然盤旋在戰場上,睥睨執棋,同他一決勝負。

下一瞬,暨雲城門大開。

城中湧出一支守衛,乘著這股熱騰騰的士氣,悍勇地殺進了他的部隊,很快就衝亂了韓燧石的陣型。

“——將軍,現在要怎麼辦?”

身邊,親兵在焦急地詢問他,要韓燧石拿個主意。

“打!”

韓燧石的舌頭舔舔口腔,感覺嘴裡彌漫著一股淡淡的血味:“撐過這一波,趁著城門大開時攻進去。跟將士們傳令下去,隻要打下暨雲城,城中的糧米都是我們的。”

命令從發出到傳達下去,需要時間。

就在傳令兵們扯高了嗓子的時刻,不知是誰先抬頭,注意到了天上傳來的異象。

十人、百人、千人……眾人驚駭抬頭,望向蒼天。

那裡不知何時鋪展開了一扇巨大到難以言喻的黑色幕布,它倒映著地上血肉橫飛的戰場,像是一麵水鏡,或者是神魔屈尊降下法器。

有人驚恐地大叫起來:“那是什麼啊?”

比韓燧石的部隊更先反應過來的,是暨雲城的守軍。

暨雲太守不知何時站到了城牆上。

雲鬆之鶴氅青袍,手持麈尾,身長玉立。哪怕相隔兩三裡地,觀者也仿佛被瑰光照耀,體會到他不俗的姿容。

隻見暨雲太守並指向天,和守軍一同齊呼:“天佑暨雲,戰必克!”

“——天佑暨雲,戰必克!”

暨雲城的守軍士氣大振,還有人把手攏在唇邊,大聲衝城樓下喊。

“爾等不義之師,將遭天罰!”

“這是天象預警,你們死期近了!”

在韓燧石心如擂鼓,他的士兵們驚恐呢喃之際,水鏡裡忽然顯現出極其驚人的異象!

“啊——!!!”

韓燧石瞪大眼睛,隻見那漆黑幽深的水鏡仿佛撕破似的,閃電和雷火劃破長空,自天而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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