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這種感覺其實相當怪異。
一個相識多年但相熟不久的人,用斬釘截鐵的語氣告訴你——我百分百信任你。
如果陸少唐還是個十幾歲的小屁孩兒,厲戎可以板著臉教育他:你這是盲信,不可取。
但陸少唐已經二十歲了,在尋常青年裡也是身材挺拔修長的那一撥,眼睛裡也不是前幾年滿滿的頹唐和麻木,反倒灼灼地燃著生氣——
像燒著永不熄滅的一團火。
明豔又漂亮。
厲戎覺得腦子被這團火烤得有些運轉不良,他定定地看了陸少唐一會兒,在報站聲裡移開了視線,澀聲道:“……謝謝。”
陸少唐粲然一笑,心說這歸零的厲老師可太可愛了:“不客氣。”
兩人剛在地鐵上相認,陸少唐就注意到厲戎的臉色不太好,眼底隱隱透著青黑。
厲戎說“睡不好”,他就開始玩兒命思索,過去厲戎有沒有這個毛病。
幾句話的功夫,地鐵往前走了一站,靠近景點的換乘站人流擁擠,幾個老年旅遊圖一擁而入。
兩人間的距離被再度壓縮,陸少唐的額頭幾乎要抵上厲戎的肩膀。
陸少唐眼睛一眯,二話沒說,扯著厲戎往角落裡又挪了一點:“嘖,給大爺大媽們讓點兒地方。”
厲戎:“……”
再近就站你腳上了。
但厲戎腦子裡時不時冒出來昨晚夢裡陸少唐的樣子,心腸還是一點點軟了下去,任由對方時不時拿額頭撞一下自己的肩膀。
……也不知道他疼不疼。
“站直。”半晌他才憋出這一句。
“行,”陸少唐得著了便宜,也見好就收,仰起臉問,“厲老師為什麼睡不好啊?”
“……”
厲戎真的噎了一下。
這問題怎麼答?說——因為你?因為……夢見跟你談戀愛?
厲戎覺得自己說不出口。
為人正直的厲老師在腦子裡編了十七八個版本的理由,最後敲定道:“鄰居裝修。”
“哦,”陸少唐表示理解,還有點兒心疼,“那要不要……”來我家住?
話說到一半,這回陸少唐也噎住了。
真是屁話,他那套房子都快到香山腳底下去了,真住過去,厲戎都不用回北城上課——親親,這邊建議直接隱居哦。
陸少唐一時訕訕:“那什麼,要不要跟鄰居聊聊?總這樣可不行啊!”
“……是不行。”厲戎緩緩答。
兩人視線相交,各自心裡轉著不可說的心思。
旅遊團的導遊可能是點完了人數,用腰掛式的小擴音器給一眾大爺大媽講起了後頭的注意事項,聽到第三遍“認準自己的導遊,不要跟錯了隊伍”,陸少唐忽然想起來另外一件事。
他騰出右手,戳了戳厲戎的肩膀:“厲老師,你和陸焱很熟?”
“不算熟,”厲戎皺起眉頭,“在美國讀博時同校。”
“那他挺奇怪的,”陸少唐說話時帶了點主觀情緒,“他昨天主動送你,我還以為你倆關係不錯。”
哪兒來的不錯?厲戎想起昨晚的交談,臉色沉了一點:“隻是委托關係。”
陸少唐在心底鬆了口氣,小聲嘀咕:“那就好。”
“……”
厲戎深感微妙地抽了抽嘴角。
對陸少唐來說,陸焱回國的目的不清不楚,這點倒還在其次。上輩子他從沒聽厲戎提起過陸焱,這才是懸在頭頂的達摩克裡斯之劍。
如果厲戎真拿對方當朋友:他可以表演一個民間絕技當場自閉。
畢竟那要麼意味著他還不夠了解厲戎,要麼意味著——這確實不是他熟悉的那個世界了。
厲戎想了想,又低聲道:“你最近自己當心一些。”
陸少唐線條淩厲的眉眼彎了彎:“我知道——你擔心我?”
厲戎鬼使神差地點了點頭:“對。”
因為夢境而騷動起來的陌生情感在血液裡聒噪流動,他閉了閉眼睛,又側頭去看報站器:“我擔心你。”
陸少唐整個人仿佛被施法凍結的遊戲角色,一張五官張揚的臉呆愣得生出了傻氣,他一把揪住厲戎平整的襯衣領子,視線逼近厲戎。
“我好像幻聽了?厲老師,你再說一遍。”
厲戎嘴唇動了動,垂眸看向陸少唐:“……我擔心你。”
***
厲戎的目的地不是自己的公寓,是厲父唯一未被查抄拍賣的一套房產。
這也是公寓和北傳天南地北兩個方向,他卻能和陸少唐同路十幾站的緣由。
厲父的繼室陳瑜前不久剛剛搬離這裡,回金融街附近的房產居住,屋裡的家具上四處蒙著防塵的白布,看起來冷清地近乎詭異。
客廳一角擺著白色的三角鋼琴,自從厲戎的生母去世,它就再也沒被彈響過。
厲戎的目光在鋼琴上停留片刻,很快移向彆處。
十一月底的天氣,長久地不開空調。磚石結構被從外向內凍透了,站久了能教人打起寒顫。
厲戎扇走了眼前的灰塵,神色淡然。
——在他的記憶裡,這套房子倒是一直都這麼冷。
他關上大門,穿過空曠的客廳,順著樓梯上了三樓,推開左手邊的白色房門。
——厲戎習慣性地開了燈。
原本背陰的房間,光線變得明亮起來。
這是一間二十平的臥室,看得出居住的原主應當是個少年。
牆壁一側被刷成乾淨的淺藍色,木質家具大多純白,隻在角落裡有一架純黑的木質書櫃——這是從杭市直接運來的。
是厲老爺子送給厲戎的十六歲生日禮物。
書櫃上層帶著玻璃隔板,因此免於受白布荼毒。
厲戎從最上麵一層摸出一本《莎士比亞悲劇選》,燙金的黑色書封被輕鬆剝開,露出一隻同等厚度筆記本。
扉頁有工整的兩個學生字——日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