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到北城大學的第一件、也是唯一一件事,就是遞交了辭呈。
——他實在還有更多要做的事情。
陸少唐陷入沉眠的第三個月,厲戎從外界一貫認為是秦氏操控的長信資本幕後走到台前。
他依舊每晚去給陸少唐讀書——陸少唐生病的時候,他總是這樣做的。
他開始思考如何度過沒有陸少唐陪伴的生活。
可惜代入無數方程式,此題依舊無解。
人入絕境,總要尋找出口。
……
陸少唐陷入沉眠後的第六個月,周身的肌肉萎縮逐漸變的明顯。
原本修長漂亮的四肢終日裹在藍白條紋的病號服下,也日益暴露出病態,年輕的小護士查房時時常不忍多看。
相關的案例和醫學奇跡,秦遠昭等人時不時就要共享給厲戎一大排鏈接。
好好兒的討論組,看著倒挺像是中老年婦女的養生群。
厲戎從小,就不怎麼相信奇跡。
心中的希望逐漸降溫,對命運的憎惡就隨之燃燒起來。
——陸少唐受過的苦太多了。
——那麼如今受罪的人,為什麼還是他呢?
陸少唐陷入沉眠的第八個月,一個普通的周一。
厲戎沒有準時在上午十點出現醫院。
與此相對,厲戎的手裡多了一份清單。
清單很長,內容林林總總有四十多項:記錄的都是陸少唐曾經擁有的東西,和他曾經想要的東西。
厲戎開始替他“得到”。
……
陸少唐陷入沉眠的第一年,厲戎搬了家,換了車。
他以陸少唐的名義設立了青年設計師扶持基金,每年撥款給經過篩選的優秀學生。
第二年,長信露出獠牙。
陸氏殘餘的散碎資本被吞並吸收,林氏慘遭打壓,陸語冰前夫所屬的邵氏也頻遭麻煩。
第三年,野火資本上市。
長信參股,陸焱和厲戎似乎維持了表麵上的和平。
如今是第四年。
陸焱的位子,徹底被厲戎所取代。
……
厲戎身上穿著無菌服,冷峻的臉上隱隱多了幾道出現太早的細紋。
他站在熟悉的病床邊,安靜看著粗細各異的管子統治陸少唐的身體——不好看,但卻能夠“救命”。
他看了一會兒,眉眼的輪廓逐漸柔和,從衣兜裡摸出一張邊角已然卷起的白色打印紙。
緩緩展開——條目上已經漸次打了三十多個醒目的紅色對勾。
“少唐,”厲戎聲音很輕,“快要結束了。”
陸少唐還每天趾高氣揚、活蹦亂跳的時候,兩人偶爾親密,陸少唐最愛調侃厲戎“溫柔”。
說他隻硬的起一副殼子,內裡其實都是白的、軟的,真去街頭□□架,贏的人鐵定還是他陸大少。
厲戎不覺得自己會有被迫街頭鬥毆的一天,就乾脆用嘴唇去封陸少唐的嘴。
但如今的厲戎,偶爾看著鏡子裡的自己。
也開始生出疑問——你還是他愛著的那個人嗎?
陸少唐已經瘦了很多,原本健康結實的青年,如今體重隻有不到一百一十斤。
厲戎輕輕觸碰陸少唐下凹的眼眶,忽然覺得有些疲憊。
疲憊又無聊。
就像這個世界一樣。
陸少唐陷入沉睡,同時帶走了他世界裡的色彩。
他們原本就是在這世上相依為命的兩個人,現在隻剩下他自己。
做著無謂的掙紮。
“你會怪我吧。”厲戎笑了笑,“你喜歡自己好看,要酷炫霸氣。讓你躺在這裡陪著我,是我太自私了。”
病房很安靜,沒有人能回答他。
“我也不想。”
厲戎自言自語:“但是我愛你。”
……
時間是九月末,窗外的法桐樹開始大片大片地落葉。
一陣敲擊玻璃的“滴答”聲,讓厲戎分心看向了窗外。
陸少唐是在雨夜出了車禍。
所以他不喜歡雨天。
他不能阻止世界下雨。
但他可以選擇不看。
厲戎走到窗邊,拉上了米黃色的窗簾,回身看向病床,忽然有一瞬間的晃神。
——他不能阻止世界下雨。
他也不能阻止陸少唐徹底從這個世界上離開。
陸少唐廢棄的車上,警-察找到了那兩枚跌落在駕駛座底的男士對戒。
戒指內圈刻著精細的銘文:“I promise to cherish your soul forever.”
我承諾永遠珍重你的靈魂。
……
厲戎臉頰發癢,抬手輕輕蹭了一下。
——是水。
時隔一千多個日日夜夜,這雙眼睛終於哭了出來。
厲戎歎息一聲:“少唐,我放你走。”
***
電源切斷的那個瞬間,厲戎覺得胸腔很空,並沒有過多的酸楚。
但頭部炸裂般的劇痛讓他的步子亂了一下,他走進洗手間,伏在洗手台邊皺著眉頭大口呼吸起來。
他聽見有人問:“為什麼?”
仔細一聽,又覺得問話的人仿佛是他自己。
——是啊,為什麼呢?
那聲音仍在叫囂,仿佛隔著厚重的玻璃和積水衝他咆哮。
分貝愈來愈高,流水聲逐漸放大。
而後“啪”地一聲。
虛空中似乎有無形的壁壘被洪流衝破。
厲戎眼前一黑,無數碎片暴風驟雨般撞進記憶倉庫。
是他和陸少唐。
他沒見過的、年輕的陸少唐。
身體傳來陌生的失重感,而後又變成和柔軟床鋪接觸的舒適感覺。
厲戎從牙縫中擠出一聲低吟:“疼……”
身邊有熱源忽然靠了過來。
那熱源的氣息熟悉得讓他幾乎落淚,青年質地清冽的嗓音還帶著睡夢中的迷糊:“抱抱吧……抱抱就不疼了……”
腦海中兩段記憶互相試探,快活地相互擁抱,終於徹底融合到一起。
厲戎睜開了眼睛。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