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帳(33)
周綏一笑:“不必, 這次的藥, 朕來親自給他解。”
雨又下了一宿,鎮國將軍府門口的兩隻石獅子都是濕漉漉的。
周綏派了宮中的轎攆來迎,此時已經停在了將軍府正門前。
舒樂身上的陳年舊傷甚多,每到下雨的時候就像是在上刑, 疼得恨不得把骨頭敲碎。
他忍著疼齜牙咧嘴的穿好衣服, 推開門,一眼便看到了站在院中的舒弘毅。
舒樂張了張嘴:“父親?怎麼這麼早?”
舒弘毅笑了笑,兩鬢的白發在早間微弱的晨霧中顯得格外明顯:“為父睡不著, 來送送你。”
舒樂愣了一下,還是點了點頭, 走到了舒弘毅身邊。
雖是相送,卻是無話。
一路走到將軍府門口,舒弘毅停下腳步,給舒樂披上了大氅, 歎氣道:“為父想了一夜, 還是沒有想透陛下究竟意欲何為。但無論如何, 到底是給了我們父子一個喘氣的機會。舒樂,你進宮之後定要謹言慎行, 莫再留下把柄。”
舒樂輕聲應了, 兩人又一同向前走了幾步。
眼見著轎攆就在麵前,舒樂停下腳步, 轉過身道:“天冷, 父親回去吧。”
舒弘毅點了點頭, 又叮囑道:“若是有機會,便跟皇上求個情,讓他放你出宮。畢竟你是男子,空占著皇後的位置,想必陛下也不願長久。”
舒樂認真的看了自己格外單純的老父親一眼,拍了拍他的肩。
舒弘毅到底年紀大了,又是一門心思隻會打仗的武將,不知道斷袖分桃也不知道男風盛行。以為小皇帝隻是單純讓舒樂進宮冒充皇後,以此把舒婉怡換回來。
舒樂想了想,覺得他還是彆親自給舒弘毅刷新三觀了。
舒樂站在轎邊,一路目送著舒弘毅轉過身,慢慢的走回了將軍府裡。
自年初之時周綏突召舒弘毅回京,又收繳了他手中的西南駐軍虎符,仔細算算,舒弘毅已經在將軍府內賦閒近一年光景。
沒了沙場義氣也沒了豪情兄弟,若是連兒女也一並失去,無論換成誰都是受不了的。
雖然舒弘毅從未對舒樂提起這些事,但此時站在這裡看著他孤身一人寥寥而走,還是突然有了種將軍遲暮的味道。
舒樂望了半晌,坐進轎中,輕聲道:“回宮罷。”
平日裡都是在半夜裡翻牆頭回來,見多了在夜色之中的鳳棲宮,反而倒是白天,舒樂從沒有正正經經的踏進過這裡。
剛剛下轎,福全的聲音便從旁邊尖細的傳了出來:“奴才拜見皇後娘娘,娘娘千歲。”
舒樂像被雷劈了一般的看了看福全,尷尬道:“彆叫我皇後,叫我舒樂都行。”
福全撩了一下手中的拂塵,不卑不亢道:“陛下吩咐,奴才不能不遵。婉怡小姐就在殿中,娘娘請吧。”
舒樂:“……”
鳳棲宮中的擺設基本依舊,除了似乎又多了幾件看上去十分值錢的擺件之外,和上次他來時沒什麼區彆。
舒樂踏進內殿,一個穿著淡粉色襦裙的女子便站起身撲進了他懷中,帶著哭腔道:“大哥!”
舒樂身上的各處舊傷本就疼得厲害,被舒婉怡猛地一撲,下意識的伸手去接她。
動作之間,舒樂敢發誓,他聽到了幾聲咯吱咯吱的骨頭脆響聲。
也是很慘。
舒婉怡將頭埋在舒樂懷中,哭道:“大哥,你怎麼才來,我一個人被關在這裡,好可怕!”
舒樂歎了口氣,在舒婉怡背上輕輕拍了拍:“好了,不怕了,這不是來接你回家了。彆哭了,好不好?”
舒婉怡這才擦了擦眼淚,從舒樂胸前抬起頭,哽著聲音道:“大哥,你不知道……這些人好過分,直接從街上——”
“婉怡!”
舒樂伸手捂住了舒婉怡的嘴,笑著道,“哥哥先接你回家,回去再說,好嗎?”
福全就在旁邊,鳳棲宮中還不知有多少周綏的眼線。
舒樂實在不想剛剛將人弄出來,又被她自己給作死。
舒婉怡見舒樂的表情有些嚴肅,才乖乖點了點頭,拉著舒樂的衣袖道:“那……哥哥,我們現在就能回去了嗎?”
舒樂點了點頭,牽起舒婉怡的手,拉著她走出鳳棲宮,一直走到剛剛舒樂進來時坐的那頂轎攆旁。
舒樂親手替舒婉怡掀開轎簾,露出一個笑來:“好了,哭包妹妹,回家吧。”
舒婉怡終於破涕為笑,坐了上去,正要喚舒樂,卻發現麵前的轎簾被放了下來。
舒婉怡怔了怔,從小窗中探出頭來:“大哥?你不和我一起回去嗎?”
舒樂心道當然不了,我還要在宮裡和小皇帝搞來搞去,搞完了爽到了他就要跑路了。
美滋滋。
舒樂伸手輕輕揉了揉舒婉怡的腦袋,輕聲道:“你先回去,我還在宮中有些事,可能還得一陣子。”
舒婉怡從小便在將軍府長大,舒弘毅常年不在身邊,舒樂又甚是護著她。
就算如今到了二八年華,卻依舊是單純的孩子心性,好騙又好哄。
她坐在轎中,看著轎旁站著的舒樂,總覺得哪裡有些不對,卻又說不出問題在哪兒。
舒婉怡猶豫一會兒,猜測道:“大哥,你替我嫁給陛下這件事……是不是拖累了舒家。”
舒樂笑道:“沒有,要是有事的話,哥怎麼還能在這兒跟你說話?傻丫頭,彆多想,快回去罷。”
舒婉怡還待再說什麼,福全卻直接道:“時辰不早了,送婉怡姑娘出宮。”
轎夫抬起轎攆,正欲離開,卻聽得舒樂道:“等一下。”
舒樂向前追了兩步,撩開轎攆窗簾,從袖中摸出一隻玉簪來塞在了舒婉怡手中:“差點忘了,婉怡,給你的生辰禮物。”
舒婉怡看了看玉簪,眨眼道:“可是哥哥,我的生辰還未到呀?”
舒樂刮了下她的鼻子:“不想要?想好啊,萬一到時哥哥不在了,可沒人給你補上禮物。”
舒婉怡細聲道:“我才不信,現在又沒有仗打,你怎麼可能不在嘛?”
舒樂“嘖”了一聲,佯怒道:“這可是哥哥特意找人刻的,上麵都是精雕的喜鵲和梅花,你不是最喜歡了?若是你將來結了好姻緣,可彆忘了戴著它嫁人。”
舒婉怡皺著臉,道:“好呀,我的嫁妝,你就這麼敷衍嗎?”
舒樂哈哈大笑,朗聲道:“沒辦法,哥哥最近也窮。好了,快回去吧。回府之後,照顧好自己和父親。”
舒婉怡將簪子隨手插入鬢發中,撇了撇嘴:“好吧。你要早點回府啊,我與父親等你一同吃頓團圓飯。”
舒樂麵上帶笑,直到那轎攆消失在視線儘頭,口中的“好”字最終還是沒有說出來。
雨漸漸下的大了,福全從旁邊的小公公手裡接過紙傘,為舒樂撐了起來:“皇後娘娘,外邊風大,你身子骨不爽,還是回殿中吧。”
舒樂站在雨中裝了一會兒逼,突然道:“對了福全,許久不見,葉美人與德妃近來可好?”
福全作了個揖:“二位娘娘一切安好。”
舒樂眯起眼睛想了想,又道:“那惠嬪呢?”
福全:“……”
福全想了想,還是道:“惠嬪娘娘前幾日剛從城外孤山寺為陛下祈福回來,這兩日正在自己宮中休養。”
舒樂點了點頭:“原來如此,那這樣。待用了午膳之後,便將幾位娘娘喊來鳳棲宮中與我聊聊天,到時再上些點心。”
在暫時沒有滋潤的世界裡,看看漂亮可愛的小姐姐們互懟也是非常有趣的。
然而福全很快的打破了舒樂的幻想:“回娘娘。陛下今日早上剛下的旨意,鳳棲宮中若有來客,需先報與禦書房,得了批條後才能進來。”
“而且。”
福全又補了一句,“陛下特意說了,不許其他宮中的娘娘隨意來訪鳳棲宮。”
舒樂:“……”
這麼小氣的嗎?
他就看看,又硬不起來。
委屈。
舒樂難過的轉身邁進了殿中,慣例性的隨口喊了一聲:“冬青?給本將軍端壺茶來。”
然而冬青卻沒有出現。
一個老嬤嬤從殿內走了出來,畢恭畢敬的朝舒樂鞠了一躬:“奴婢秋蘭,見過皇後娘娘。不知皇後娘娘平日裡最喜哪種茶葉?”
舒樂:“……”
冬青呢,把他的冬青小可愛還給他。
福全緊跟著舒樂走了過來,見他沉默不語,便道:“皇後娘娘,陛下覺得之前在鳳棲宮中當差的宮人伺候得不當,已經重新為您換了一撥,希望您能滿意。”
舒樂沉默半晌,道:“那這宮中原來的人呢?”
福全恭敬道:“既然伺候不好人,那自然是沒必要留下了。”
舒樂愣了愣,難得半天都沒有說話。
宮廷將相,命如草芥。
而這些最低等的宮人,竟是連草芥都不如。
舒樂看了福全一眼,道:“這宮中原來有我一個十分貼心的侍衛,名喚冬青。不知福全公公可有印象?”
福全笑了笑,躬身道:“自然。娘娘身邊的人奴才都記得的。”
舒樂道:“那他現在人在何處?”
福全正要說話,卻看到周綏正站在主殿門口,目光朝這邊看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