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斯:“……”
老喬斯似乎覺得舒樂的回應有些不可思議,重新又問了一遍:“舒先生,離開少爺,您真的不會後悔嗎?”
舒樂:“……”
並不會。
甚至還想要放兩串鞭炮。
離了錨的快艇已經隨著水流的速度在海麵上飄出了幾米遠,而老喬斯還站在原地。
那已經上了年紀的臉倒映在月光之中,顯得蒼老而又不解。
這讓舒樂口中本來無比流暢可以一口氣說下去的投訴詞噎在嗓子眼裡。
最終。
秉著不傷害老年人的原則,舒樂在轉瞬之間想出了一個無比絕妙的點子。
他萬般滄桑的望了一眼月亮,然後愁苦萬分的歎了口氣,接著欲言又止的看向了老喬斯。
醞釀好情緒之後,舒樂幽幽道:“您也知道,我還年輕,而年輕人的姓生活是很重要的……”
“但是裴紹之他……”
舒樂語氣精妙的使用了一個具有意味深長作用的省略號。
然後他在老喬斯越來越複雜的表情中搖了搖頭,憂愁又婉約的道,“算了,裴紹之他到底年輕,積極配合醫生,遵醫囑治療,應該還是有希望的……”
老喬斯:“……”
快艇在老喬斯受到了重創般的表情中駛離了岸邊。
Ryan將檔掛入了自動操作,扶著方向盤在駕駛座上笑得前仰後合,連帶著英文的國罵都罵了出來:“哈哈哈哈哈你竟然跟喬斯說裴紹之不行,哈哈哈——”
他笑得動作幅度太大,不小心碰到了方向盤。
快艇在幽靜的海麵上一個急轉彎,差點像不遠處的礁石衝過去。
舒樂驚魂未定:“你能不能看看路!”
Ryan從前麵轉過頭:“看不了路,海麵上能看得到什麼路?舒大導演,我們看的是導航哦。”
舒樂深吸了一口氣,第無數次告訴自己不要和中二病計較。
雖然當時被裴紹之蒙住了眼睛,但舒樂根據前後兩地的時間,還是大概能推斷出飛行的時間大概在四十分鐘左右。
現在早已經入了後半夜。
早已經涼透了的夜風刮在臉頰上,吹得人著實不怎麼舒服。
快艇上隻有最前端駕駛座的位置開了向前照明的指示燈,其餘的地方一片幽暗。
在黑暗中呆的久了,人心總是難免不安。
尤其是隨著時間的推移,舒樂越發覺得心慌的厲害。
他坐在後排換了個姿勢,又忍不住向後看了一眼,問Ryan道:“照著這個速度,大概什麼時候能上岸?”
Ryan正在用手機試圖尋找一點海上的新號。
他將手機轉了三百六十度都沒有成功,有些失望的歎了口氣答道:“我們抄了近路,不算剛剛的二十多分鐘,最多還有一個半小時就能到。”
在海上往往是沒有更多選擇權的。
更何況現在和他共處於海麵上的這人之前相處的過程還並不愉快。
舒樂算了算時間,也隻得強自鎮定下來,下意識伸手摸了摸腰間的槍套。
Ryan的餘光看到了舒樂的那把槍,眼見的一眼認出了型號:“勃朗寧95k3,二十年前那款?”
舒樂的確是學過射擊,但對槍/支門類一竅不通。
他急於找到一些話題轉移自己說不出到底為什麼緊張的情緒,於是續上了Ryan的話題:“你認得?”
Ryan重新將快艇換了檔,轉過身道:“當然認得,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德姆斯·弗德麗卡貼身的手槍就是這個型號。”
接著他很八卦的往舒樂麵前一湊,盯住槍套多瞅了兩眼,大驚小怪的誇張道:“再如果我沒有猜錯,這支槍就是她的那支?”
舒樂將Ryan的腦袋毫不客氣的推遠了點,雙手合十毫無慶祝之意的拍了拍:“哎呀,恭喜你,答對了,沒有獎勵。”
Ryan坐回了駕駛座上,有些驚訝的道:“不過她竟然會把這支槍給你,真不知道怎麼想的。”
舒樂又看了一眼快艇來時的路線,幽暗一片,看不出有任何有人追來的模樣。
他緩緩鬆了口氣,道:“怎麼,這槍還有背後的故事?”
Ryan瞥了舒樂一眼,似乎思考了一下要不要說,接著還是道:“你知道少爺的父親是中國人嗎?”
舒樂自然知道。
Ryan道:“這個型號的手槍便攜,後坐力小,易於出警時攜帶。”
出警……
舒樂愣了愣。
Ryan點了點頭,伸出沒受傷的那隻手點了點舒樂腰間:“早期,大概二十多年以前了,這批勃朗寧被你們國家購入作為警用槍。”
“這把槍如果我沒有猜錯,應該是作為遺物被德姆斯·弗德麗卡留在身邊的。”
Ryan朝舒樂攤了攤手,同樣疑惑道:“不過她為什麼要把這支槍給你,我就搞不懂了。難不成是婆婆給兒媳婦的見麵禮?”
他說著說著就high了起來,自顧自的道:“嘿,你彆說,還真挺貴重!這可算是古董槍了!”
舒樂:“……”
給你嘗嘗古董槍的滋味好不好?
雖然Ryan這幅表情怎麼看怎麼不像樣。
但出於那對神經病母子的推測,舒樂總覺得也許事情還真的就像是他說的這麼回事。
於是,腰間槍套裡的那支槍頓時便燙手了起來。
舒樂直起腰,將那支槍從槍套裡拔了出來。
借著快艇上昏暗的燈光,仔仔細細的又看了一圈。
槍麵上寫著生產的年份,一個早已經泯滅在了曆史中的數字。
但除了那一枚烙印數字,整支槍看上去都被保養得乾淨而明亮,和新槍並沒有什麼兩樣。
就仿佛這二十多年的時光在此停駐。
從此不再向前。
Ryan又將腦袋探了過來:“要不等到了岸上你問問德姆斯夫人把這支槍送你到底是什麼意思……非親非故拿死人的槍,在我們這行可不太吉利。”
舒樂點了點頭,正要說話,還未待開口——
一道慘白的光線便從快艇的背後不遠處直射了過來。
光線實在太強,頃刻間將這一片海域印得仿若白晝再臨。
舒樂心下猛的一沉,立即轉頭向後看去。
然而身後的海域卻依舊是安靜一片。
就在這時,不緊不緩的聲音從舒樂的頭頂上飄了出來。
那聲音溫柔卻陰冷,伴隨著夜色中的海水腥味,直衝衝的浸入舒樂的耳廓中。
“寶貝,向上看。”
舒樂霎時抬頭。
一架直升機懸空在快艇側後方,而裴紹之就站在拉開門的艙門口,麵含笑意的看著他。
緊接著,裴紹之啟唇:“樂樂,你要出去玩,怎麼不向我知會一聲呢?”
夜風實在太涼,舒樂登時打了一個寒顫。
坐在駕駛座上的Ryan顯然比舒樂還慌,立即按下了加速的按鈕。
頓時,快艇便像是離了弦的箭一般射了出去。
然而不管快艇怎麼加速,直升機就像是幽靈的影子,永遠不緊不慢的跟在身後。
像是在等待舒樂最終崩潰的時刻。
Ryan猛地手切換了檔,整艘快艇急停一下,速度緊跟著掉了下來。
舒樂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近乎尖銳的道:“怎麼了?”
Ryan撓了下頭發,同樣不安極了:“不行。剛才那個開法油耗太快了,我們堅持不到對岸的。”
舒樂隻覺得頭痛欲裂。
他甚至希望這艘快艇立即沉默,也不願意多看裴紹之一眼。
可偏偏裴紹之的直升機又下降了高度,幾乎隻和舒樂的快艇留了最基礎的保證安全的五十米距離。
裴紹之朝舒樂伸出了手,嘴角在笑,可笑意卻完全未答眼底。
他的笑是冷的,眼睛是冷的,舒樂甚至看到了他那條筆挺的銀灰色西裝褲腳上一抹未乾的褐紅色痕跡。
那是血。
裴紹之幽聲道:“樂樂,你主動過來,我不罰你。”
舒樂坐在快艇上抬眼看向他,沒有說話。
裴紹之嘴角的笑容漸漸深了幾分,他張了張口,越發輕聲的道:“三……”
“二……”
“一。”
他搖了搖頭:“寶貝,你再次沒有珍惜我給你的機會。”
舒樂勾了下嘴角:“這樣嗎?那還真是不好意思……你要乾什麼?!”
一個攀岩勾準確的從直升機上落下,牢牢嵌進了快艇的船麵上。
厚重的繩索從攀岩勾一直連接到直升機上。
下一秒,裴紹之握住了那條攀岩勾。
他脫去了西裝外套丟給了機上的隨性心腹,隻剩下內裡的一件馬甲和白色襯衫。
白襯衫的線條緊繃,勾勒出他姣好的肌肉形狀。
隻可惜從頭到腳舒樂都不願意再欣賞裴紹之一眼。
裴紹之雙手戴著一雙防滑手套,輕而易舉的緊抓住那條攀岩鏈固定住了自己。
他朝舒樂露出一個溫和的笑來,然後搖了搖頭:“既然你不願意主動回來,那我隻能親自抓你回來了。”
“你彆下來!”
舒樂倒退了一步,抬頭死死的盯住了裴紹之。
然而裴紹之怎麼會聽從舒樂的意思。
他挑起嘴角一笑,將另一隻手也覆在了攀岩勾上,後跟抬起,眼見著就要順著那條攀岩勾滑下來。
而就在這時——
一聲沉悶的槍響劃破了寂靜的海麵。
直升機上的其他人在短暫的茫然之後飛快的判斷出了開槍的人。
幾乎是立刻,一支支黑漆漆的槍口從直升機上指向了坐在快艇上的舒樂。
舒樂飛快的給手槍再次上膛,漂亮極了的臉上全是厭惡。
他的眼睛裡沒有絲毫的緊張,隻瞧得出漠然的冷靜。
老式勃朗寧的槍口直直對準了直升機上的裴紹之。
舒樂無比緩慢的道:“裴紹之,來去留一線,日後好相見。我曾經教過你的。”
裴紹之輕笑了聲,道:“你是跟我說過。可是舒樂,我更加清楚如果今天放你走了,日後更沒有好相見的時候了。”
舒樂搖了搖頭:“你彆逼我。”
裴紹之卻抬了抬下巴,指向舒樂手中的槍:“那是我母親給你的?”
舒樂一怔,沒有想到裴紹之在直到被弗德麗卡騙了之後還能這麼快的冷靜的找過來,絲毫看不出一絲惱羞成怒的神色。
裴紹之也並不在乎舒樂有沒有答複,而是接著道:“那把槍是我父親在中國工作時的配槍……是他的遺物。”
舒樂瞳孔猛縮了下,沒有說話。
裴紹之柔和的笑了起來:“樂樂,用我父親的槍打我,你會忍心嗎?”
白襯衫下的肌肉顯現出來,他握住攀岩勾的手緊了緊,雙腳呈一個標準的下投式姿勢,嘴角的笑意緩緩加深:“你當然不會忍……”
“砰——!”
“砰砰砰——!!!”
驚厲的槍聲將柔和的月色撕了個粉碎。
連帶著一起被撕碎的,還有裴紹之那張英俊的臉上,最後一抹溫柔極了的笑容。
再被子彈貫穿的一瞬間,他甚至沒有感覺到疼痛。
隻感覺到像是胸口一下子空了,冷颼颼風聲夾雜著冰涼的觸感撞進五臟六腑。
撞的他幾乎無法呼吸。
像是有什麼最重要的東西在頃刻間被連根拔起,連帶著所有的記憶和溫存,變得一文不值。
裴紹之隻覺得自己像是被砍了翅膀的鳥雀,毫無任何倚靠的從天空中墜了下來。
在漫長的,宛如人間酷刑的墜落過程中——
他看到了舒樂的臉。
平靜的,冷淡的,似乎還有一絲絲幾不可見的憐憫的。
和初見時一樣精致而漂亮的臉。
這張臉,擁有這張臉的這個人。
從毫無色彩的童年生活中救贖了他。
又將他重新一把推進了地獄裡。
他花費了那麼多年的時間去靠近那個人,試圖想要留住那個人的腳步。
卻最終徒然無功。
徒然無功。
就在墜落的最後一秒。
他又聽到了舒樂的聲音。
“我當然會忍心。”
那個人神情寡淡的收起了槍,甚至沒有多看他一眼。
裴紹之隱約聽到直升機上心腹們驚恐的聲音和跟隨他跳海的水聲。
還有快艇加速離開時,馬達近乎無情的喧囂聲。
午夜的海水冰冷刺骨。
後知後覺的疼痛感泛了上來,裴紹之隻覺得全身像是灌了鉛般的往下沉去。
尾隨著他跳下來的心腹拽住他的胳膊將他硬生生托出了海麵。
在分彆的最後一眼——
舒樂站在快艇的舷窗邊,居高臨下的看了過來:“你沒有折磨死我,所以我也不會一槍殺了你,記得上岸送急診,槍擊位置在左肺和左手。”
“生死有命,裴紹之,再見無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