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阿柳被拖下去之前,有一瞬顧惜之忽抬了抬手,似想觸上她麵頰,卻終究握了握掌,放下手來,聲音微不可察:“景留的名字是我取的,小字阿留。是‘鶯兒鳴唱苦留春’的‘留’。我留不住柳枝芽,再不能留不住他了。”
場景急轉直下,月阿柳被扔進屋中,抱著布偶,還未站穩身子,便吐出一口血來。
她倒在地上,瀕死一般。
此後數日,月阿柳不吃不喝,大把大把地落發,生育落下的病根、當夜遭受的一棍、急火氣鬱灼燒的身心,讓她整夜睡不著覺,疼如蝦子蜷縮,時不時扒著床頭乾嘔。
嘔到不能再嘔,便靠在門邊,低吟道:“我要離開這裡,放我出去……”
“放我走……放我走罷……”
聲音終湮沒在無邊黑暗裡。
月阿柳歿於朔和四十五年臘月十七,僅在她被關後的第七日。
顧惜之得知消息,隻匆匆去了柴院一趟,至始至終一言不發,臨走前抱出了布偶。
家丁本要將屍首隨意找個墳堆埋了,卻被顧惜之攔住,讓買口棺材,葬在柴院角落偏僻之處。
此後他便去了書房之中,三日未曾出門。
顧景留每日都去敲門,到第四日,大門才“吱呀”一聲打開,他盯著素來喜淨的父親下巴上冒出的胡茬,又看他眼中布滿了猩紅血絲,似是幾日未睡般,奇怪道:“爹爹怎麼了?”
顧惜之沒答,是揉揉他頭道:“阿留,你陪爹去做件事罷。”
兩父子行至柴院,在那角落邊上埋下柳籽。顧景留孩童心性,隻覺得好玩,乖乖澆了水。
澆完水,顧惜之道:“景留,磕個頭。”
顧景留奇怪看他一眼:“才不要。”
說完,便轉身跑了出去。
唯有青年獨自站了許久,久到日頭落下,又再度升起,才轉身消失在霧氣之中。
顧惜之很快便生了場大病,身子漸不如以往,七年後,歿於春日草長鶯飛柳葉繁盛之時。
直到他死時,柴院滿地野草,唯獨他當年所播柳籽,卻從未生長出來。
大霧籠罩銅鏡,散去之時,前塵往事皆隨之落幕。
眾人久久不言,心中隻覺鬱結萬分,李秀色最先紅著眼道:“她果真是被逼死的。可憐她身上還帶著傷,那狗……那顧惜之竟還囚禁她!他還有臉假惺惺種何柳樹,人死了倒知曉難過了,下等族如何,下等族便由得他這般欺辱了?先行招惹,到最後竟連承認一句情份都不敢,迂腐懦弱,我都要替月阿柳不值!”
她言語萬般激動,顏元今看這紫瓜一眼,懶洋洋道:“我看倘若你不是身在鏡外,那顧老祖都得被你掐死。”
李秀色扭頭看向這位此刻居然還能一臉淡然的廣陵王世子,將對顧惜之的氣遷怒到了他身上,沒忍住小聲罵了句:“狗男人。”
顏元今:“……”
世子懷疑自己聽錯了:“什麼?”
李秀色:“沒什麼。”
她說完,連忙心虛轉頭,轉而看向另一旁沉默不言的顧雋一眼,深知自己方才說話並未考慮他感受,想了想道:“顧公子,你莫要介意,我方才氣昏了頭,才在你麵前出言不遜。我雖確實不喜令高曾祖,但你心地良善,是個好人,莫要將祖先的錯歸結到自己身上才是。”
顧雋輕聲道:“無礙,多謝李姑娘。”
李秀色心中甚堵,也不知如何寬慰他,隻得默默歎了口氣。
另一邊,衛祁在麵色沉重,許久方抬手,將禦塵鏡收回袖中。
他遠遠望著陣中神色隱隱蒼涼的蔭屍,沉聲道:“月阿柳,我知你生前性情並不壞,你所怨如今真相大白,一晃百年,你恨得太久,眼下,該回家了。”
說完,他忽抬手起陣,無數銀絲自在場幾人手中武器上紛紛抽回中央,慢慢纏繞住蔭屍軀體。
他單手立掌,默念道:“滿滿長怨路,冥冥正歸時,若已除冤業,幽魂渡往生。”
蔭屍一動不動,許久,眼尾竟緩緩滑落下一滴血淚來。
喃喃咒聲下,隻見它滿頭駭人的長發竟在慢慢回收,指甲也根根掉落,麵容逐漸萎縮凹陷,不多時,便由身軀褪去。
“啪、啪”幾聲。
骷髏根根掉落,砸在了地麵上。片刻前還恐怖如斯的蔭屍軀體,轉眼之間,便就這麼化為了一堆白骨。
氛圍一時沉重至極。
衛祁在長歎一聲,看向對麵正望著堆白骨眯起眼睛不知在思索什麼的顏元今,道:“世子,這月氏阿柳如今已儘褪了屍氣,不再是僵屍,你應當不會再打這堆人骨的年頭罷。”
顏元今抬眼看他一記,輕蔑一笑,隨機轉身走向了一旁的屋內,對著正躺在屋中地板昏睡的那人踹了一腳。
陳皮當即一個激靈,似大夢初醒,一骨碌便跳了起來,大叫道:“僵屍!僵屍來啦!快逃啊!”
喊完,瞧見麵前一個熟悉的麵孔正不耐煩地瞧著自己,當即熱淚盈眶,朝前便要上去:“主子!你回來了啊啊啊啊啊啊!”
顏元今毫不留情一腳將人踹了回去。
“寫封信。”他對著四仰八叉倒在地上的小廝道:“喚那辛家來收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