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足暈了半柱香,才被人攙著來了顧朝院中,可方踏進門裡,瞧見滿地血跡,以及床簾後隱隱躺著的那道身影,又是一個白眼,捂著心口便再度暈了過去。
這一次暈了半個時辰,醒來竟是悲痛至一滴淚也流不出來,唇色同臉色一般的白,顫顫巍巍叫人攙著來到了兒子床邊。
顧朝躺在床上,微闔著雙眼,他時間所剩無幾,雖不再疼痛,可確然也毫無力氣。
顧姑母顫抖著聲音,伸手撫上他的臉頰:“……兒啊。”
顧朝眼睫稍稍一顫,隨後慢慢睜開了雙眼,瞧清麵前之人,微微笑道:“母親。”
“我的兒啊……”顧姑母幾乎話也說不出來,眼睜睜看著他身上蓋著的那層已經被鮮血染紅的被褥,心如刀割道:“怎麼就受了這麼重的傷呢,怎麼就成了這模樣了,啊?痛嗎?”
顧朝搖搖頭道:“不痛。”
顧姑母嘴唇都在發抖:“朝兒,你不必擔心,為娘一定會治好你!我叫了大夫來,我已經派人叫了全鎮的大夫來,他們治不好你,為娘便上京,去請都城的大夫!雋兒不是在這嗎?我這就叫他去!廣陵王世子不是也這?他人呢?我去求他將宮中最好的禦醫請來!”
眼見她言語激動中不乏慌亂,顧朝隻得拉住母親的手,輕輕搖了搖頭:“不必了,母親……若非世子贈藥給我,替我偷來這一時片刻,恐怕我還見不到你們最後一麵。得以在這人間貪戀片刻,能再同你和阿夕說說話,我便已經很是滿足了。”
顧夕跪在床邊上,半低著頭,一言不發。
聽聞“一時片刻”卻倏爾一怔,猛然抬起了頭。
顧姑母忍了許久的熱淚一瞬滾落,她轉頭,看向一旁跪著的小兒子,忽而瘋了般上前,撕心裂肺一把抓住他肩頭,不住拍打搖晃道:“你做了什麼?!你對你大哥都做了些什麼啊!你為什麼要害死我的兒子啊!你為什麼啊!”
李秀色進門時,正聽見她的哭喊聲,當即衝上前雙手橫攔道:“顧姑母!您也知曉顧夕小公子是蔭屍上身,同那晚的情形一樣,發生什麼他也並無意識,更絕非故意,他眼下已經足夠難過自責了,您這麼怪他,是會逼死他的!”
“我逼死他?可他害死了誰?”顧氏淚流滿麵:“他害了他親哥哥!”
顧夕唇上咬出鮮血,低聲道:“讓她打——”
“是我該死。”
顧氏不管不顧,也沒在意李秀色阻攔,似無發泄出口,哭喊著便要揚手拍打過來。
李秀色正要替顧夕受下,一旁忽伸出隻手來將她一把拽了過去,顏元今麵色不善:“你還當真任由她打?”
話音未落,忽聽一人不住咳嗽道:“母親,住手……住手!”
顧朝自方才便一直想著阻攔,眼下竟險些自床邊栽落,好在有衛祁在及喬吟忙上前攙扶住。
顧氏聞聲,終於掩麵,背過身痛哭起來。
顧朝瞧見她模樣,心中苦澀萬分,最終隻招了招手道:“阿夕,過來些……叫大哥看看你。”
顧夕一聲不吭,跪著上前。
顧朝撫了撫他的肩,輕聲問:“疼嗎?”
顧夕忍住眼淚,咬了咬牙,搖頭:“不疼。”
顧朝見他模樣,笑道:“每回母親凶你,你都這般倔犟模樣,當真是一點都沒變過。”
又抬手點了點他心口:“大哥是問你,這裡,疼嗎?”
顧夕嘴巴瞬間癟了起來,抬手捂住眼睛,帶著哭腔道:“大哥,你莫要再問了,你、你為何要問我痛不痛?分明是你痛,分明是你受傷了,分明最痛的是你。”
顧朝道:“大哥一點也不痛……真的,大哥沒有騙你。”他抬手摸了摸弟弟的頭:“每次母親訓斥你,你總是裝成一幅毫不在意的樣子,可是大哥知道,你也會心痛,也會難過,會偷偷的哭,是不是?”
“阿夕要自信一些,莫要再做偷偷摸摸的小哭包了。”他道:“你也是母親的孩子,她如何會厭你?她隻是生氣,隻是想讓你再長大一些。她今後隻會越來越喜歡你,你原諒她一次,也相信她一次,好嗎?”
顧夕悶聲,眼淚大顆砸落。
“你今後要好好做功課,少惹母親生氣,踢蹴鞠的時候莫要回來太晚,時刻注意些自身的安全,沒了大哥看管,要愈發自覺才是。”
顧朝氣息稍亂,咳一聲道:“說、說這些你怕是又要厭了,大哥其實最希望的,還是阿夕今後能好好活著,日日開心。”
他說完,又忽道:“阿夕,幾日後便是你生辰,大哥沒辦法陪你過了,不要怪大哥,好嗎?”
問完,聽見狼犬於不遠處不住嗚咽,便又想起什麼:“對了,險些將它忘了,青青以後便托付給你,你可記得幫大哥照顧好它,它性子不如猴毛頑皮,較是膽小,你可莫要欺負它。”
顧夕點頭,點著點頭,身子弓下去,不住顫抖,捂臉又哭了起來。
顧朝笑道:“方才才說你是哭包,這會都哭了幾回了。你不說話,我便當你答應,也當你不怪我了。”
“作為交換,大哥也不會怪你,還有猴毛,我相信它也不會怪你。”他聲音忽而輕下來,眼中光彩漸漸流失,眼角滑落一滴淚,似了了最後一樁事般,長長歎道:“你也千萬不許怪自己啊。”
顧姑母在旁,望見兩兄弟相擁模樣,肝腸寸斷,眼淚都快要哭乾。
衛祁在一行人紛紛掩麵拭淚,連陳皮也感動得一噎一噎。
李秀色使勁揉了揉眼,實在不忍再待在此處,便默默轉身走了出去。
出了門,正瞧見不知何時也在外頭院中,於石凳上坐著的顏元今。
她行至他身邊,一言不發地抬頭望天。
顏元今瞧見身旁現出抹紫色背影,本是想把她趕走,見她動作,鬼使神差問出一句:“在想什麼?”
“想家。”
顏元今聞言微怔,忽而想起,這紫瓜從胤都搬來此地也有不少時日,雖不知什麼原因叫她獨自搬來,但離開這麼久,想念監□□也無可厚非。
不過他仍是道:“你不是說身為庶女,無人疼愛,為何還要想家?”
“我……”李秀色卡殼一瞬,她總不能告訴他,她所謂的家並非在這百頁紙上的書上罷。
於是擺了擺手:“說了你也不懂。”
顏元今皺眉。
她這話什麼意思?
他不懂?
且不說有些放肆。她何時還敢用這種語氣同他講話了?
他本著放她一命的寬容之心,未太多計較,耐心壓下不滿,又道:“不在裡頭哭,為何要出來?”
“出來透透氣。”李秀色歎口氣:“我承受悲傷的能力是有限的,到了一定程度,再受不住,便自然想要逃了。”
她說著,又問道:“世子為何要出來?”
顏元今還在因她那句“有限”愣神,聞言思緒遲鈍了片刻,而後故作不耐煩道:“關你何事。”
李秀色深知他就這般德行,也不在意,隻低下頭道:“顧家兩位公子,分明什麼錯也沒有,我實在想不通,為何要叫他們來承擔,還是說人世間許多事本就這般沒有道理的?他們的情誼實在叫我感動,被至親之人傷至奪命,卻一句怨言也無。若是我深愛的親人這般,我曉得他並非故意,或許我也會……”
話未說完,卻忽聽顏元今道:“倘若是故意的呢?”
“什麼?”
“倘若你的至親之人,傷害你是故意的,甚至快要了你的命,你會恨嗎?”
李秀色怔怔看著他。
今夜屍瘴散後,月明星疏,此處很是光亮。
她於今晚第二次認真打量起這個世子,寒風悠悠,他的辮尾輕輕搖晃,眉眼於亮處格外好看,總覺得是有何原本不願被人觸碰的秘密,藏於這幅皮囊下,正在默默地、慢慢地破冰發芽。
為了不傷害這個芽尖,她仔細思索了番,而後尋了種自以為穩妥的回答:“還是要看緣由罷。那人為何故意?是有什麼難言之隱麼?還是我做了什麼對不起他的事?倘若是可以接受的原因,那也並非……”
誰料說至一半,卻見廣陵王世子麵色愈發有些難看冰冷,沒等她說完,轉身便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