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夕於顧朝床頭跪至了天明。
床上那人眉目清俊,膚色極白,眼睫纖長,唇弧似笑,卻始終沒睜開眼來。
天方蒙蒙亮時,他右手終是驀然一沉,於一片哀慟中,再沒了氣息。
小少年跪得比任何一刻都要直,定定望著那隻垂下來的手,麵上一動未動,緊攥的拳頭間,指甲卻將掌心刺破,滴滴落血。
這一夜,顧府上下無人得眠,哭嚎遍天。
顧姑母抱著兒子的身子不願撒手,天亮時哭至暈厥過去,昏至傍晚,才轉醒過來。她再含上一粒衛祁在所贈的靜心丹,兀自望著房梁默默流淚許久,待淚痕乾卻,方低聲道:“將他喚來。”
婢女反應一瞬,才曉得主母這個“他”指的是二少爺。
片刻過後,顧氏被人攙坐在床邊,望著門邊低頭沉默不語的少年:“你湊近些。”
顧夕麵上毫無血色,雙膝跪得行路姿勢都頗有些一瘸一拐,緩慢停至顧母麵前,額前劉海垂下,遮住無神的雙眼。
後者看他半晌,忽而揚手。
“啪!”重重一巴掌。
少年人被打得微偏了頭,依舊一言不發。
顧氏盯著他的臉,切齒道:“這一掌,是替你大哥打你。此事雖非你錯,但他的命終究丟在你的手裡,你無辜,他又何其無辜?他年方二十,本該年後便可說親成家,人生方將將起幕,他不怨你,不代表他便該死。”
說完,停也未停,“啪——!”
一字一頓:“這一掌,是消我心頭之恨。”
二下下去,半邊臉都可見清晰紅印。
婢女在旁心驚肉跳,奈何不敢出聲。眼見第三掌高高揚起,正要去阻攔,卻聽“啪!”一聲,這一下,顧氏竟是生生落在了自己麵上。
她手心發顫,雙目通紅:“這一掌,是怪我不配為母……沒保護好我的兩個兒子。”
顧夕方才眼都未眨一下,此刻聞言,單薄的身子卻倏爾微微顫抖。
他眼淚大顆大顆落下,卻不想被她看見,身子越彎越低,極力忍著情緒情緒之時,卻忽被母親一把抱住肩頭,頭埋在他胸前,她抱得愈來愈緊,再止不住悲傷,嗚嗚哭了起來。
*
顧朝於次日釘棺大殮,移柩於靈堂中院。
顧府上下掛滿了白布燈籠,喪幡招揚,肅穆沉寂。接連三日哀樂滿院,哭聲不停,府上皆白衣披麻,連帶著李秀色等一應客人也以示哀悼紛紛換了白衣。
素來喜穿鮮豔的廣陵王世子雖未著白服,但也有意穿了身黑。
他鮮少穿純色的衣裳,這從頭冠至尾靴都全然黑漆漆的打扮極其罕見,卻不顯半分沉悶。
眾人行至靈堂時,正見顧家數人跪於上廳棺旁,顧母位於最前頭,顧夕於她身側,頭係白麻,低頭哀默,紋絲不動。
默默行禮吊唁後,幾人正兀自心傷,便見顧夕獨自前來,在門邊重重鞠首,沉聲道:“替大哥多謝諸位。”
衛祁在道:“顧小公子不必掬禮。”
“幾位客人這幾日萬般操勞,替顧家製服遊屍,還未好好謝過,本應好好款待,但無奈家中徒生變故,招待不周,還請見諒。”
李秀色微愣,她雖知顧朝已去,今後顧夕便是家中長子,沒了哥哥寵教,被逼得不能不快速成長也是合理之事。隻是他突然間說話處事都比過去沉穩端正許多,倒叫她稍有些不習慣。
她先點頭說無礙,隨後又有些擔憂道:“……你可還好?”
“李姐姐不必擔心,”少年低聲:“大哥說的話我都記得,我定不會叫他操心。”
過去總玩笑喊她“漂亮娘子”,這會卻是換了個恭敬稱謂,李秀色黯然歎息,點頭道:“你能想通便好。”
說話間,又有人上門吊唁,顧夕同眾人行了禮,便忙又主持操勞去了。顧母傷心過度,無法主持大局,一應擔子便自落在了這少年頭上,瞧他忙碌背影,總覺得似是一夜之間悄無聲息地長大、長高了不少。
尚在唏噓,忽聽前院跑來一下人,傳話道:“辛家到了。”
月阿柳前塵往事顧雋已告知了顧家上下,他們雖沉浸在顧朝身死的悲痛之中,卻也在知曉真相後對這位祖先歉疚感懷,訂了新棺,於北院正室設了另一靈堂,紛紛跪拜,以示悼念。
顧夕也前來磕了個頭,麵色冷然,一言未發,轉身離去。唯獨顧大姑母至始至終不願接受,也不曾前來,隻留在顧朝棺前,一刻也未曾離開。
顧雋聽說辛家已至,便攜同李秀色等人迎了出去,正見門外車馬停駐,辛紹磊掀簾下地,身後跟著的正是一襲白裙、打扮嬌俏的辛柔。
瞧見廣陵王世子,辛家父女二人先是行了禮,隨即又看向顧雋一身披麻裝扮,辛紹磊打量他半晌,而後輕皺起眉頭:“府中是出了事?”
顧雋頷首:“辛舅父,還是先進來喝口茶,再詳談罷。”
辛紹磊被一聲舅父喚得一怔,倘若當年並非有數般恩怨,他與這少年確然是為親眷。可眼下聽來,他心中卻無半分雀躍之感,隻覺心中悲哀,造化弄人。
他道:“茶便不必喝了,我與小女此行,不過是為了皆祖上姑奶奶屍骨回族,並非是想與你顧家有何攀扯。”
辛柔自見到顧雋起便對他看直了眼,麵上飛霞不斷,眼下聽聞父親這般說,頓時著急起來,拽上他袖口不住搖晃:“爹爹,你這說的什麼話,祖上恩怨關後輩何事,你這般說,叫顧表哥多為難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