饒是顧夕給李秀色換了茶水,仍叫她摸著了酒壺,給自己多倒了幾杯。
宴散之時,她雙頰已然爬上了紅暈,走路也有些歪歪扭扭起來。
喬吟在後頭小心翼翼將她攙著,生怕磕著碰著,一麵打趣道:“李妹妹不是說千杯不醉麼?”
顧雋在旁搖頭:“揚州亭的紅葉白入口之味雖淡,性卻極烈,饒是酒品尚好之人,也難保不會低頭。李姑娘今日喝得不少,看來是有些醉了。”
這小娘子似乎天生與旁人不同,旁人生病喝醉,或是無精打采,或是眼神迷離,她卻總是愈發精神,明明已酒氣熏天,一雙眼卻還是亮得驚人。
顧府的馬車傍晚便要出城,眼下時間也差不多了,幾人於樓下送彆,李秀色站在最前頭,雖搖搖晃晃,卻還是上前踮腳拍了拍顧夕的肩,借著酒勁,頗有些語重心長地囑咐道:“回去之後,好好上學堂,要聽顧伯母的話……”
顧夕看著她,點點頭:“好。”
“若要去踢蹴鞠,也要保護好自己,莫要受傷,這張臉這般俊俏,彆掛了相……”
顧夕唇角輕勾,繼續點頭:“好。”
李秀色打了個酒嗝,迷迷糊糊看他一眼,忽而長歎一口氣:“莫要因為一些舊事難過,要像你此番來都這幾日一般開心,記得麼?”
顧夕眼睫稍稍一顫,頓了片刻,忽而笑嘖了一聲:“好。姐姐醉得不輕。”
李秀色一皺眉:“莫要嬉皮笑臉,我同你說正事呢。”
少年人個頭早便拔高了不少,比麵前的小娘子高出半個頭來,他沒有做聲,隻低頭盯著她看了半晌,終於輕輕歎了口氣,將她朝自己方向輕輕一帶,而後伸出胳膊將她一抱。
少年的腦袋在她肩膀處埋了一瞬,手臂緊了一緊,又很快放開。
顧夕看著她,語氣輕快道:“這是我從學堂學來的送彆禮儀,漂亮娘子不會介意罷?”
李秀色一個現代人,自然是沒覺得有什麼所謂,笑眯眯道:“自然——”
說著,忽又上前一步,爽快地又禮尚往來將顧夕一把摟了住,沒察覺少年身子倏然一僵,隻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背,猶如同老友作彆般大聲道:“一路順風啊!”
直到她放手,小少年也沒從懵然中回神,麵頰上還罕見地現出兩抹紅。
喬吟在一旁看著,麵上掛著曖昧的笑,旋即似是想起什麼,看了一旁紋絲不動的廣陵王世子一眼,笑吟吟道:“聽聞抱彆是外邦的禮節,世子見多識廣,應當也曾聽過罷?”
顏元今目光定在那正晃晃悠悠、剛被人抱過又抱了人還笑得一臉開懷的小娘子臉上,沒什麼表情地道:“略知一二。”
喬吟看著他不大好看的表情,隻又笑了笑,再不說話了。
時辰不早,不能再耽擱,短暫同眾人告彆後,顧夕終於上了馬車,直到車輪滾滾,車內少年放下簾子,消失在路儘頭處,李秀色還未放下自己招來招去的手。
手腕忽而被人攥住,顏元今看著她道:“人都走了,揮給誰看?”
李秀色將手一抽,卻沒抽開,紅暈的麵上現出一抹苦色,嘀咕道:“世子,握疼我了。”
顏元今皺眉,力道下意識放輕,卻見麵前的小娘子猶如掙脫束縛的小魚,甩開他的手,一瞬溜出去好遠。
她大抵真的醉得不輕,轉身對著顧雋及喬吟拍了拍胸脯:“顧公子,喬、喬姐姐,今日便到這罷,小蠶還在等我,我先行回府了。”
說完,也沒等那兩人反應,轉過身便踉踉蹌蹌地朝前走了出去,連馬車也未坐。
顧雋與喬吟不約而同有些擔憂,還未上前,卻見顏元今跟了上去,丟下一句:“我送她。”
兩人這才放下心來,瞧見廣陵王世子和李秀色雙雙背影,皆是會心一笑。
“顧公子,”喬吟收回目光,看了顧雋一眼,微微行禮:“退親之事,還一直未曾尋到機會多謝你。”
顧雋含蓄道:“喬姑娘不必言謝。”
“我聽府上人言,”喬吟斟酌一瞬,還是問道:“太師府似有與方太傅家千金聯姻之意?”
顧雋沉默。
昨日方商談的事,未曾想竟又已在都中傳開了。
他腦中不知為何忽而跳出那晚李秀色說的那番關於“反抗與自由”話,想了想,溫和一笑道:“家父是有此意,但顧某尚未同意,此事尚不作數。”
喬吟微微一愣,不知為何,總覺得這番話從顧雋嘴裡說出讓她有些意外,但也隻愣了一瞬,瞧見麵前公子眉眼疏朗,神色堅定,心中頗有釋懷,笑道:“那便好。”
兩人又隨意交談幾句,隨後便各自坐上了馬車,回府去了。
另邊廂,沒坐車的兩人還在巷中一前一後地走著。
顏元今並未行至李秀色身旁,隻亦步亦趨地慢慢跟在她身後,她朝左,他便也向左,她朝右,他便也向右,她停下來叉著腰分辨岔路口該往哪個方向走,他便也停下來,默不作聲地盯著她。
廣陵王世子活了快一十八年,頭一回覺得自己這麼的有耐心。
瞧見小娘子東倒西歪,他心中一慌,條件反射便要上前攬住,沒等碰上,卻見她自己又能好似個不倒翁般將自己立穩回去,他扶空了的手微微一頓,若是往常恐怕早就要譏諷起她來,此刻卻隻覺得好笑,好笑之外還有些讓人心癢癢的可愛。
就這麼跟著走了半天,忽見小娘子又停了下來,緊接著原地一轉,猝不及防地,便同他麵對麵了起來。
而後便這麼一聲不吭地盯著他看。
如同被人恰巧逮住一般,顏元今也不知為何此刻自己有些慌,不自在地摸了摸脖子,先發製人道:“看什麼?”
李秀色皺眉看了他半天,忽然舉起手,伸出三根手指頭:“第三次了,世……”她打了個酒嗝:“世子,您是不是吃錯藥了,為何總要跟著我?”
堂堂廣陵王世子偏偏要送她回家,這都送了第三次了,簡直是匪夷所思。
顏元今嘶一聲道:“此路這般寬闊,莫非是你造的不成?本世子想走便……”
“走”字未說完,下意識覺得不對。
還未對她表明心意,這小娘子本就因他過去言行對他印象不佳,斷不能再用這般高高在上的語氣同她說話。
他立馬收了話頭,輕咳一聲:“我意思是,城中近日不大太平,憑你的那三腳貓功……”
再咳一聲:“……你的功夫尚且需有長進空間,暫時還不能保全自己,我正巧也無事,便不妨送一送你。”
一番話說得磕磕絆絆,委實艱難。
李秀色將信將疑看他一眼,“哦”了一聲,而後擺了擺手:“不必了。”她雖是醉,腦袋卻還算靈活,盤算道:“無功不受祿,一次兩次便罷了,次次都要您送我,若要與我計較起這份恩情,我可還不起。”
顏元今沉默一瞬:“不必與我分得那麼清。”
“那不行,”李秀色嘟囔道:“你是誰?你可是高高在上的廣陵王世子……我是誰?”她拍了拍額頭上的胎記:“你送我回家,說出去,怕不是要被人笑話死。”
顏元今喉頭莫名一哽:“誰敢亂說,我割了他們的舌頭。”
小娘子嘻嘻一笑,又轉了回去,繼續踉踉蹌蹌走起來。
顏元今跟在後頭,心中不知作何滋味,半晌,終於低聲道:“你很在意那胎記。”
李秀色“咦”了一聲。
她忽然又唰一下停下步子,扭頭道:“在意的不是世子麼?”
她抬手指指自己,大概是喝醉了,腦袋中一團漿糊,什麼亂七八糟的記憶都聚集在一起,不知想起什麼,有些委屈地道:“您說我沒洗臉。”
顏元今怔了怔。
他說過這話?
他皺起眉頭。
沒錯,他說過。
他坐在馬上,猶如打量什麼殘次品,惡劣地笑問她:“你是不是沒洗臉?很臟。”
他素來傲慢無禮慣了,絲毫不關心這小娘子的反應,懶洋洋丟下這一句,說完話便轉身瀟灑而去。
現在回想起來,真恨不得撕了當時那張嘴。
“我……”他一時不知該用什麼措辭,罕見地局促道:“這話是我說的沒錯,但是……”
李秀色瞧他一眼,忽然一擺手,哼道:“算啦。我早就沒放在心上了。”
“沒放在心上,”顏元今欣喜起來:“你不生氣?”
李秀色點頭:“為何要生氣?”她盯著他看了半天,倏爾又歎了口氣:“反正我遲早要離開,到時候一彆兩寬,跟一個見都見不到的人生氣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