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是夫人會議, 可真正召開之後,受製於神都各家現狀,大概率也難以集齊所有有資格參與評議的人。
梁氏夫人差人去請丈育兒媳婦的時候,便吩咐侍從套馬, 這會兒見了人, 簡單說了幾句,婆媳二人便出發了。
等到了馬車上, 她掰著手指頭開始數:“皇朝四柱之中, 鎮國公夫人和他們府上的世子夫人都已經亡故,也沒續娶, 他們家不會來人的。”
“我們家那邊, 或許我娘會來?誰曉得她有沒有這個興致!”
“定國公府那邊——定國公夫人平日裡也不太愛搭理彆人家的閒事。”
“寧國公夫人跟隨丈夫在外邊呢,世子夫人沒有公夫人的位格, 來不成的。”
喬翎在旁聽著, 忍不住道:“那這四家裡邊, 滿打滿算也就是來外婆跟定國公夫人兩個人呢!”
“不錯,”梁氏夫人微微頷首, 繼而又說:“我們家是咱們兩個,此外,公府之中還有老太君的娘家嫂嫂趙國公夫人、邢國公夫人, 再就是貴妃之母、魯王的外祖母鄭國公夫人了……”
她告訴喬翎:“鄭國公夫人姓裴,是英國公的妹妹。”
喬翎知道, 鄭國公夫人裴氏是小苗夫人的婆婆, 先前為著鄭國公府的孫兒驚嚇薑裕的事情, 她還跟梁氏夫人一起打上過鄭國公府……
仔細一算,她不由咋舌:“看這架勢,世子夫人今次八成要栽了!”
公府這邊, 今晚會過去的,滿打滿算也就是七個人,越國公府就占了兩個——這還是沒請老太君過去呢,不然可就是三個了!
而在此之外,鄭國公夫人是英國公的妹妹,必然是要站娘家的。
而武安大長公主作為梁氏夫人的母親,同越國公府有些牽扯,不會不考慮後者的態度……
世子夫人想要翻盤,要麼就拿強有力的、足以壓倒局勢的論據出來,要麼就得想方設法爭取十二家侯府的支持,隻是,這可能嗎?
梁氏夫人幽幽的道:“豈止是世子夫人,連同她的娘家嘉定侯府,這回怕都要大失顏麵了!”
本朝最強勢的勳貴勢力,便是高皇帝功臣,此外雖也有太宗功臣、世宗功臣,然而累世幾代下來,終究還是無法同前者相較。
今次英國公府發起了夫人會議,當著高皇帝功臣之後們的麵,將裴家內部的家務事翻到明麵上來,此事一出——英國公府與嘉定侯府,總有一家是要傷筋動骨、鮮血淋漓的。
敗的那一家,以後怎麼出去見人?
羞也要羞死了!
喬翎跟在梁氏夫人後邊,來了個二進宮,此番再看,卻又與先前那回來時感覺迥然不同了。
馬車在英國公府正門外停下,在外迎候的卻是個熟人。
喬翎小聲同梁氏夫人道:“是裴四夫人噯。”
先前往英國公夫人處去的時候,便是裴二夫人和裴四夫人領路。
待到婆媳二人近前去之後,喬翎左右一看,還未言語,那邊裴四夫人已經會意的開口解釋:“方才趙國公夫人到了,二嫂陪同著進去了。”
又說:“鄭國公夫人、東平侯夫人、潁川侯夫人及長平侯夫人都已經到了。”
喬翎聽得這一個個名號,隻覺得眼前發暈,當下心下凜然,眼觀鼻鼻觀心,再不說話了。
而彼時彼刻,英國公府的正院裡,鄭國公夫人裴氏正坐在嫂嫂的床前。
英國公夫人躺在塌上,臉色灰敗,眼珠像是一對褪了色的玻璃球。
裴氏夫人自己也有了年紀,見嫂嫂如此,心裡實在難過:“真就是沒法子了?”
英國公夫人疲倦的動了動眼瞼:“早死早超生。”
自家事,自家知,裴氏夫人在裴家長到十七歲才出嫁,知道裴家的內宅是什麼樣的。
這富麗堂皇、鐘鳴鼎食的英國公府,就像是一盞日夜燃燒不停的油燈,曾經燒乾了她的祖母,燒乾了她的母親,如今,英國公夫人也到了油儘之時,但這盞燈,卻還沒有枯……
裴氏夫人稍覺寂寥:“真是沒意思。”
英國公夫人默然。
她沒有過多的精力可以耗費了。
裴氏夫人又問:“大郎媳婦呢?”
她知道,嫂嫂打算將內宅的權柄交付到孫媳婦手裡。
英國公夫人道:“我叫她過幾日再回來,她也應了。”
裴氏夫人略微蹙眉:“那大郎那邊……”
這種緊要關頭——世孫的母親簡直都要被逼上死路了,妻子卻不在府中,等到事情塵埃落定之後再回來,夫妻之情怕也要徹底葬送掉了。
英國公夫人漠然道:“種什麼瓜,得什麼果。先前他自己選了因,就不要怪現下的果。”
世子夫人喜歡拿捏兒媳婦,喜歡給兒子房裡塞人,以此來逼迫兒媳婦對她低頭。
世孫呢,他對於母親和妻子之間的漩渦,真的一無所知?
是真的一無所知,還是半推半就,樂得糊塗?
褲子是穿在他自己身上的,他不想脫,丫鬟還能□□他不成!
當初世孫向母親表示順服,要儘孝道的時候,世孫夫人沒有妨礙他,現在世孫夫人的父親臥病,她要在娘家對自己的父親儘孝道,世孫又憑什麼妨礙她呢。
你娘是親娘,我爹難道不是親爹?
哪有孰高孰低呢!
室內又是長久的寂靜。
終於,有人來稟:“夫人,參與評議的列位夫人都已經到了。”
英國公夫人含在眼眶裡的那兩顆玻璃珠好像稍微明亮了一點。
她向裴氏夫人伸手:“走吧。”
裴氏夫人將她從塌上攙扶起來,默然幾瞬後,也說了句:“走吧。”
……
會議的舉行點,選在了前廳。
出乎許多人預料的是,英國公府內部的這場變故雖然來得突然,但是神都之中,有資格參與會議的夫人卻全都來了。
武安大長公主既是皇朝四柱第二、安國公之妻,又有著大長公主的尊位,毫無疑義的坐第一把交椅。
定國公夫人是皇朝四柱第四、定國公之妻,又是朱皇後的母親,便坐了第二把交椅。
在此之後,遵從高皇帝功臣的序次,梁氏夫人、喬翎、邢國公夫人、趙國公夫人、鄭國公夫人依次排開,對麵是十二家侯府的主母們。
喬翎上首處是梁氏夫人,下首處是邢國公夫人——曉得這座次之後,她眼睛不由得微微一亮。
梁氏夫人太了解她了,一看她想撅尾巴,馬上就提著脖領子把人給拎住了,警惕道:“你想乾什麼?!”
“婆婆!”喬翎很委屈:“我什麼也沒想乾,我就是想見見邢國公夫人!”
先前喬翎成婚的時候,邢國公夫婦因故離京,並不在神都之內,當然也就沒有列席。
她說:“我聽說,邢國公之女同玉映並稱為神都第一美人,隻是從沒有見過,今天終於有機會見到邢國公夫人——”
梁氏夫人把手鬆開,同時低聲嘟囔一句:“那你可能要失望了。”
喬翎微覺驚奇:“哎?”
梁氏夫人告訴她:“邢國公夫人容貌生得當然不醜,隻是要說是絕色佳人,卻也不算,左家那位娘子生得更像父親,是邢國公相貌出眾,而不是夫人美貌絕世。”
喬翎不免“哎——”了一聲。
這時候外邊來稟,道是邢國公夫人到了。
喬翎立時轉頭去看。
起初梁氏夫人也沒怎麼在意,後來才發覺——有那麼好看嗎,喬霸天你乾什麼看那麼久?!
梁氏夫人說的其實沒錯,單論相貌,邢國公夫人遠不如梁氏夫人出色,可是……
邢國公夫人衣著素簡,發間亦少珠飾,腰間彆一支玉笛,步履從容。
喬翎看著她神色平和,穩步自門外進來,不知怎麼,竟覺得如春風拂麵,十分親切,好像先前曾經見過似的。
邢國公夫人察覺到了她的視線,隨之看了過來。
四目相對,喬翎微微有些窘迫,繼而朝她頷首示意,同時笑了一笑。
邢國公夫人溫和注視著喬翎,視線在她臉上短暫一定,繼而笑著頷首還禮,往她身邊去落座了。
喬翎忍不住像小狗一樣偷偷嗅了嗅。
她身上香香的,不是薑邁身上的那種清平曠遠的香氣,而是一種乾燥的、夏天的味道。
很怪,形容不太出來。
但是聞著很舒服。
喬翎心裡納悶兒:我在哪兒見過邢國公夫人嗎?
可是不應該呀。
她心想,要是見過的話,哪怕隻是遙遙一瞥,我也沒道理會不記得的。
正暗自出神的時候,冷不防被梁氏夫人拐了一下。
喬翎一個激靈,再一瞧,卻周遭坐席俱都已經有了主人,有個佩金魚袋的紅袍官員穩步入內,神色肅穆,環顧周遭之後,沉聲道:“列位夫人既都已經到了,那就開始吧。”
梁氏夫人悄悄告訴丈育:“那是太常寺卿杜崇古。”
喬翎心下了然。
要主持這種會議,顯然不能隨隨便便打發個小吏了事,非得要九卿之一過來主持,才配得上這場麵。
視線再往旁邊一瞥,不由得又是一怔。
她努了努嘴兒,示意右邊單設一張小案的白發蒼蒼的執筆人:“那又是誰?”
梁氏夫人還未言語,卻是邢國公夫人低聲回答了她的問題:“那是史官。”
梁氏夫人瞥了她們一眼,沒說話。
喬翎會意道:“噢噢噢!”
……
對於世子夫人來說,這一整天的經曆,不啻於做了一個極壞極壞的噩夢。
最可怕的是,猛然驚醒之後,發現那居然不是做夢,而是現實!
她不明白自己怎麼會淪落到如今這個境地——神都有多少年沒有發起過夫人會議了?
要知道,每一次夫人會議,都是要被史官記錄下來的,是勝是敗,總有一家要顏麵掃地!
連淮安侯夫人那樣的極品,今天居然都能堂而皇之的來圍觀她了!
真是奇恥大辱!!!
世子夫人滿心委屈,眾人麵前,聲淚俱下:“我嫁到裴家幾十年,為裴家生兒育女,付出了多少心血?現在他們居然如此蠻不講理,意欲出妻,我做了什麼天怒人怨的醜事嗎?你們倒是說出來,叫諸位夫人也聽一聽啊!”
英國公夫人平鋪直敘,開門見山:“我要死了。”
除了極少數幾個知道內情的人,眾人皆為之變色。
連世子夫人都不由得暫且舒緩了臉上的憤懣之色,短暫的將其轉為驚疑。
而那邊,英國公夫人已經神色淡漠的繼續開了口:“英國公府沒有辦法將這一大家子人交付到她手上,一個愚蠢的當家人,起碼能夠遺禍三代。”
她說:“作為婆母,她對待兒媳婦們苛刻,沒有寬容之心。”
這話戳中了世子夫人的命脈。
不久之前發生的那場齟齬湧上心頭,在這一瞬,終於徹底發作了出來:“我苛刻?我怎麼苛刻了?!”
她說:“我打她們了,還是害了她們的命?頂多也就是說了她們幾句,怎麼,兒媳婦這麼嬌貴,做婆婆的連說幾句都不行了?!”
裴四夫人在旁說:“大嫂,你可沒少往侄子們房裡邊塞人啊。”
世子夫人冷冷瞥了她一眼,繼而嗤笑起來:“怎麼,哪一條律例規定,當母親的不能給兒子安排幾個人伺候了?”
她向眾人伸手:“哪一條律例說,這麼做就是罪大惡極了?倒是拿出來叫我看看啊?!”
英國公夫人道:“你有沒有叫她們早晚請安、侍奉膳食,動輒就要如同仆婢一般伺候上個把時辰?”
世子夫人自知已經同婆母撕破了臉,也無謂再去遮掩,當下漠然道:“怎麼,有哪一條律例規定了我不能這麼做嗎?兒媳婦這麼伺候婆婆,不應該嗎?!”
她臉上浮現出憤恨之色來,覷著喬翎:“聖人留下的規矩,把許多人都給慣壞了——譬如說越國公夫人府上的那位張小娘子,居然都敢去京兆府控告自己的父兄了——在聖人之前,這種不知孝悌的東西,連衙門都不需要經過,就該被拖出去打死了!”
英國公夫人平淡的點了點頭,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告訴她:“很好,如果今日出妻不成,從今晚開始,你就給我跪在正院門口等著伺候我——你可以叫兒媳婦充當仆婢伺候你,我沒道理不可以這麼做,是不是?”
世子夫人臉色頓變:“你!”
英國公夫人用那雙玻璃球一樣的眸子森冷的看著她,笑了:“今日出妻不成,你留在英國公府,一定會死在我前邊,不信?我們走著瞧。”
世子夫人對上她毫無情緒起伏的眼睛,心下悚然,實在畏懼,不由得叫道:“太常寺卿!你來聽一聽,你還在這兒,就有人威脅想要我的性命了!”
太常寺卿杜崇古臉色有些為難:“英國公夫人……”
英國公夫人悠悠笑了起來,因這一笑,又咳嗽了兩聲:“杜大人,我嚇唬她呢。”
她斜一眼兒媳婦,道:“玩笑之語,怎麼能當真?我一個垂垂老矣的老婦,怎麼可能殺得了正當壯年的兒媳婦。”
太常寺卿隻能說:“這種玩笑,您最好還是不要開了。”
梁氏夫人看看氣定神閒的英國公夫人,再看看明顯驚慌失措、亂了手腳的世子夫人,不由得暗暗搖頭,世子夫人壓根就不是英國公夫人的對手。
這麼幾句話,她就徹底的慌起來了。
世子夫人不想被出妻。
這幾乎會折斷她的一生,繼而毀滅掉整個嘉定侯府的聲譽。
但是英國公夫人堵死了她的另一條路——你不要妄想繼續留在英國公府,即便強留下來,我也會要你的命!
世子夫人自己曾經磋磨過兒媳婦,所以她很清楚內宅之中磋磨人的手段有多麼繁多。
甚至於英國公夫人不需要使用多麼繁瑣的手段,叫人把她按住,一壺鴆酒喂下去,一了百了——反正英國公夫人也要死了,她再怎麼輸,也輸不了多少!
世子夫人畏懼於那樣的結果,所以一定會拚死掙紮,愈發激烈,可是她並沒有多少拿得出手的論據,越是掙紮,就越容易醜態畢露,貽笑大方……
裴四夫人代替英國公夫人發問,幾個回合下來,世子夫人便要潰不成軍了。
“憑什麼這麼審判我,大家都是這麼做的!”
她聲淚俱下,麵色赤紅:“做了彆人家的媳婦,受點委屈,不也是尋常之事?誰都是這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