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縱確實為梁渙效力許多年了,但明麵上卻不是如此。
他曾是東宮屬臣府上的幕僚,在文苑事變上還出了大力——當然,後麵這事是個隱秘。
當年文苑的情況亂成那樣,不會有人在意一個小小的幕僚,何縱本身就是不起眼的長相,又刻意隱藏,在那次事件上沒有產生任何存在感。雖說他曾經在韋奉府上就任,但是就如人們不會記住行凶者手上到底拿的是什麼刀一樣,那次的事件是“太子謀反”,到底是太子手下的什麼人傷了成帝,那都是無關緊要的小卒子。
韋奉都是無關緊要的小卒,那麼他府上一個上籍籍無名的幕僚就更沒法引起注意了。
梁渙作為被太子一係擁立上位的新帝,當然不會大肆牽連太子餘黨,何縱也“逃過一劫”。朝中有東宮背景的官員不在少數,何縱隻是其中極不起眼的一個,但因為並無身家背景,隻為皇帝效力。隨著朝堂上的舊臣被一個個剪除,他自然而然地成了朝上的新貴、皇帝的心腹。
這一切發生也不過是近一年多的事。
後者才是眾所周知的“事實”。
但本該隻知道這“事實”的皇後,現下卻說出了那種話,看起來還並不像隨口一說……
何縱不知道到底是哪裡出了疏漏,這會兒隻能趕緊想辦法補救。
但是盧皎月已經沒再看他了,她而是轉過頭去、看向梁渙。
兩人的目光對上,梁渙稍微偏了一下頭,彆開了視線,挪開的目光順勢瞥見了下首,何縱正在滿頭虛汗地試圖組織語言,“臣、臣得陛下重視,自然肝腦塗地、以報君恩……”
何縱沒有提那個“多年”,也沒辦法提“多年”。
若是在這時候提了,才是越描越黑,他隻能當自己什麼都沒有察覺到。
很聰明的做法,但梁渙垂眸看了他一會兒,語氣清淡地,“你先下去吧。”
何縱卻被這話說的一個哆嗦,惶恐的抬頭。
他最知道這位對待辦事不力之人的態度了,而這次的事關皇後,他恐怕更沒有好下場。
梁渙沒什麼表情的看他。
何縱心裡打鼓,但帝王的視線就那麼輕輕淡淡地落在他身上,透出的神情卻是不容置疑,他最後隻能咬牙退了出去。
何縱離開之後,殿內恢複了安靜。
梁渙本以為自己會精神緊繃,但出乎意料、他這會兒非常冷靜。大概這樣的事在他腦海的預演中已經發生了無數回,所以他甚至還有餘裕思考,該找怎樣的理由才能把這件事“解釋”過去。
這大概很難。
阿姊太聰明了,聰明到她一旦產生懷疑,便再難找到其他敷衍搪塞的借口,一旦敷衍不過去,反而會把情況變得更糟。
宮殿內的沉默維持了好長一段時間,是盧皎月先一步開口,她緩著聲,慢道:“我以為……你把太子當做兄長。”
梁渙點頭應聲:“我確實將他視為兄長。”
就在盧皎月為這個回應微微滯住的時候,卻聽梁渙自然而然地開口接上,“太子、鄺王、皇長子、梁攸業,都是我的兄長。”
盧皎月一時語滯,她居然聽明白了梁渙的意思。
她說的兄長是互相關心照料的家人,而梁渙的兄長是完全字麵意義上的血緣關係。那完全是一種冷冰冰的事實,甚至帶著某種負麵的意味,就如……
梁渙接著,“這個位置,本就是能者居之。”
盧皎月張了張嘴,卻發現嗓子像堵住了一樣。
她這會兒該說什麼?又能說什麼?
她看著眼前的人,突然產生了一股說不上來的陌生感。
她真的有看到過這個人嗎?
一直以來,她所看到的真的是梁渙?
這個突然生出的問題實在讓人心底發冷,盧皎月忍不住後退了半步。
梁渙下意識伸手想要拉住她,卻被盧皎月側身躲開。
梁渙的神情一僵,但是那短暫的僵硬後,反而像是冷靜下來。
他臉上的表情一點點放鬆,神態都鬆緩下去,如果不看那一點點收回緊攥的拳頭的話。
他溫著聲問:“阿姊還要接著生病嗎?”
盧皎月沉默未答。
兩個人都知道,這並不是“生不生病”的問題。
梁渙接著:“韓濟為人木訥少言、不懂逢迎,但在民事上卻頗有見地,阿姊很看好他,破格讓他出任會州主官,他也果真不負阿姊所托,出任第二年,會州便政通人和,遠近聞名。如此人才,隻待在會州一介下州,未免太過屈才,我將他調任了江南。”
梁渙在這個時候說出這麼一段話來,盧皎月忍不住麵露疑惑。
她不知道梁渙為什麼突然提起這個,難不成打算拿韓濟威脅她?
但這些年間她提攜的人多了去了,韓濟確實有才華,可還不至於她為對方做多大的犧牲。
“張敦禮尤擅工事,如今正在潤州修建水利……杜待舉於農事一道頗有鑽研,聽聞極南之地有占城稻一年三熟,自請前往……”
梁渙一個個人名地數過去,這些人要麼是盧皎月提攜、要麼是曾受過她的照拂,多多少少都和她有所關聯,但是這並不能說明什麼。
隔了好一會兒,盧皎月終於模模糊糊察覺到另一點特殊之處,這些官員調任去的州縣的位置,雖然不說遠在邊疆,但也離京城頗有些距離。她心裡不由生出某種猜測,卻不敢確認,忍不住抬頭看向梁渙。
梁渙的神色卻沒有變,他聲音溫和地又重複了一遍,“阿姊還要生病嗎?”
盧皎月:“……”
這下子確定了。梁渙是在“威脅”。
並不是以這些人的前程威脅她妥協。
所有和她有關聯的官員全都調離到京城之外,這也就意味著她如果真的舍棄皇後身份,那便是徹徹底底地孤立無援。梁渙真的能做到抹掉她的身份,讓一個“死去的人”徹底留在宮裡。
這個猜測實在超出盧皎月此前的一切設想,以至於它明明已經清晰地在心底浮現出來,盧皎月還是不敢相信。
在那滿是詫異的目光中,梁渙輕輕彆開了眼。
他並不是阿姊以為的那個人,從一開始就不是。
既然小心謹慎的偽裝無法挽留下對方,那他隻能選擇自己慣用的手段。
他低垂著眼,卻往前逼近了一步,再一次伸出了手臂,卻不再是伸手去拉,而是徑自環著腰將人攬在了懷中。
盧皎月立刻就想要掙開,但是腰間的那隻手臂卻像是鐵環一樣錮得牢牢的。
盧皎月有一瞬的錯愕。
即便是心底清楚,梁渙性格絕不是在她麵前那溫軟無害的模樣,但是當真被對方一條手臂就限製住行動時,她還是怔神。
梁渙還是沒有看她,仿佛隻要錯開了視線,就不必直麵那張臉上的厭惡。
他像是被發鬢邊搖晃的流蘇吸引似的,視線定在上麵停留了許久,又抬手撥了撥,這才像是漫不經心地低聲:“阿姊親一親我,我把他們調回來。”
盧皎月本來的情緒都被這一句話打散了。
實不相瞞,這有點幼稚。
但是在感情這方麵,梁渙或許真的是幼兒園水平的程度。
盧皎月沉默了許久許久,以一種不知道是無奈還是無力地語氣歎道:“這種事是不能用來交易的。”
梁渙沒再說話了。
寂靜蔓延了一會兒,盧皎月聽到上首一聲輕笑,“阿姊說得對。”
盧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