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格來說,周行訓和薑婍也並不算單獨相處。
除了遠處侍立的內侍宮人,薑婍身邊還帶著一個孩子。
知道這位陛下不喜歡繞彎子,薑婍攔下人後,就飛快說明了自己的來意,“中宮無子,妾近日來在少府聽到些風言風語,想來朝上更甚。妾自入宮來便得皇後照拂,隻是人微力薄、沒有什麼能夠回報的。殿下素來待人寬厚、妾實在不忍心其受此中傷……”
她把孩子往前推了推,叩首道:“妾的兒子可以做皇後的兒子!”
薑婍其實到現在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一直受皇後照拂。
她一開始猜測是固寵,世家大族常有這樣的事,主母不得寵愛,就養了貌美的妾室在身邊,借以籠絡夫君。但是皇後她並不需要這些,整個後宮都知道,陛下待皇後是不同的。
可是偏偏後來,她請入少府的時候,皇後滿臉複雜地讓她回去好好想想。
這是皇後第一次駁了後妃入少府的請求。先前那點模糊的猜想終於得到了確定:她在皇後那裡確實是不同的,皇後想要她留在後宮。
真的要留下嗎?有皇後照拂著,她在後宮確實會過得很安穩,這明明是她最初希望的日子。但是不甘心。
薑婍突然發現自己居然是有野心的。
那可是女官!必會史所載之。
縱然是一句趣聞閒筆,即便是千古罵名,她也不再是寂寂無名的舞姬。
她自幼年學舞,無數次地跌倒又爬起來,一定要做所有人裡最好的那一個。這不單單是天賦、還有“不甘心”:不甘心跳不好、不甘心比彆人差,不甘心……隻做一個舞姬。
……
薑婍晃著神想著這些,卻聽到上首一句特彆乾脆的拒絕,“不需要。”
她一愣抬頭,卻見周行訓已經抬腳準備離開了。
薑婍也不知道自己哪裡來的勇氣,居然真的追著再攔了一遍,語氣急促:“陛下恕罪!皇後多年打理少府、處置宮務毫無錯處,隻有無子一條。但無所出乃婦人大忌,妾恐此成為攻訐的借口,波及皇後,令朝中有廢後另立之聲。”
薑婍倉促說完這些,整個人卻是一愣。
因為她突然發現,促使她做今天這事的並不是對皇後的感激,而是“恐懼”:如果皇後出事了,那少府怎麼辦?女官們怎麼辦?……她怎麼辦?
周行訓終於停了下來。
他垂眼看著跪在自己麵前的人,突然忍不住笑了。
——阿嫦可真是給自己挖了個大坑。
這一幕與當年何其相似?
當年的勸進。
當她的存在本身已經成為某些人的利益的時候,就不需要她去做什麼了,那些人會自發地、主動地,為她掃清一切障礙:一如當年送到他麵前的玉璽,一如現在跪在這裡的女官。
周行訓莫名地心情好起來。
看著身前的人,他倒是難得地解釋了一句,“那些流言朕
知道,不過那和中宮無子沒有關係,是因為世家女沒有子嗣。”
這些世家的女兒是他進入長安之後才入宮的,無關喜不喜歡,這本身隻是一種政治信號罷了,表明了周行訓確實沒有對世家動手的意思,也表明了世家認可了這位新主。周行訓原本無所謂這些,他隻是從中選出了他的皇後。
事實證明,這些人中的大多數,他也確實不怎麼喜歡。
無寵當然也無子。
早些年沒有,而這幾年間、周行訓連後宮也沒去,當然更不可能有了。
他在年初的時候封了一次王,把包括養子在內,所有過了七歲的兒子都封了出去,年紀長的前往封地,年紀小的在宮外開府。雖然確實封得早了點,但因為前朝的時候也有先例,朝上倒沒有多說什麼,那些指望著兒子過活的妃嬪也隨著這次的大封離了宮。
隻是這次突來的封王驟然提醒了朝中諸位大臣們一件事:宮中皇子居然無一個出身世家!再聯係周行訓這些年來漸漸不掩飾的針對世家的態度……
他們慌了。
慌張之下,便想要做點什麼、以確認自己的地位。
矛頭當然不能一開始就指向皇帝,於是多年無子的皇後就成了最好的借口。
他們並不是要廢後,而是要皇帝低頭。
周行訓也就解釋了那麼一句,看見跪著的人仍舊迷惑的神情,他就沒有再說下去的意思了。這一句解釋已經是難得的耐心,聽不聽得懂是她的造化。
周行訓直接趕人:“你回去吧。皇後的事,不用你來操心。”
他會讓他們都閉上嘴的!
想要走,卻再一次被攔。
周行訓的臉色已經有點冷下去了,他並不是一個有耐性的人,這幾天的心情也不好,接二連三的打斷很容易讓他生出不快。
不過這次跪於前的卻並非女官,而是先前那個被推過來的孩子。
童聲清脆,卻也條理清晰:“父皇容稟。百善孝為先,父母之恩,謂之大也。娘親生我乃是生恩,母後照拂關切,四時之衣、晨暮之膳時時問候,此乃養恩。生養之恩,皆謂母也。如今母親受人中傷,為兒者卻無動於衷,實乃人子之大不孝。”
“此事乃兒自請之,懇請父皇應允。”他俯身叩首,“此乃一時權宜之計,待到他日,母後有親子傍身,兒自會請離長樂宮,儘孝於娘親膝前。”
這實在不像是一個六歲的孩子能說出來的,周行訓第一反應是去看薑婍,卻看見了一副震驚錯愕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