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祁霽很小很小的時候,看到彆人都有爹娘,他卻沒有,覺得奇怪,就問他身邊的蛾姑姐姐:“蛾姑姐姐,為何順子跟二狗子都有爹娘疼,我卻沒有?”
順子是管家福伯的兒子,二狗子是馬夫的兒子,都是跟他很好的玩伴。
蛾姑姐姐怔了一下,蹲下來溫柔地摸摸他的頭,說:“因為老爺夫人都太忙了,所以沒有時間。”
後來他的父親逃亡到大元,祁霽方才知道,原來自己是有爹的,但是,沒娘。
不過有沒有娘都一樣,隻要有蛾姑姐姐一直陪在他身邊,那就夠了。
祁霽不記得蛾姑姐姐是什麼時候來自己家的,隻知道從他有記憶以來,陪伴在他身邊的,教導他撫養他疼愛他照料他的,都是她。所以即使父王回來了,他對他也不夠親近。
誰知道這卻惹惱了父王,害得蛾姑姐姐被打了板子,祁霽心中十分愧疚,去與蛾姑姐姐道歉,她卻笑笑說:“做奴婢的哪能說主子的不是呢?小少爺,您就彆擔心奴婢了,這裡風大,還是快些回房去,免得受凍。”
祁霽小小的心裡充滿不解。為何他與蛾姑姐姐親近,就不行?為何他信任蛾姑姐姐,什麼都聽她的,父王就要生氣?
後來,過了很久很久,父王死前將他喚到身邊,將前塵往事都告訴了他,祁霽才明白,原來是這麼回事。他在報仇與不報仇之間猶豫,父王說男子漢大丈夫要有仇必報,那些屬於他們的,他應該不惜一切代價搶過來。蛾姑姐姐卻說,隻要他自己過得快活就好了,他想怎麼做都可以,隻要不勉強。祁霽很困惑,他不知道自己該怎麼做。
待到他稍稍長大了些,出色的容貌讓他得到了不少女子的傾慕。可在麵對那些女子的時候,祁霽很清楚,他什麼感覺都沒有,那些女子在他看來全都是些庸脂俗粉,和他的蛾姑姐姐沒法比。很小很小的時候,曾經有人打趣問他以後要娶個什麼樣的美人做妻子,他想都沒想,就說要娶蛾姑姐姐。嗯,在他心裡,除了蛾姑姐姐,再也沒有人配做他的妻子了。
機緣巧合之下,他認了大元的國師做義父,義父是個極其殘忍可怕的男人,為了煉藥,他可以麵不改色地剖出一百個孕婦腹中的胎兒,而丹藥若是不符合他的預期,便隨手丟掉,然後再殺一百個孕婦。所有人都怕他,沒有人敢與義父親近,更彆說是有人敢欺負他或是對他不敬了。
反觀自己,內心抱著善良和寬容的信條,卻屢屢被人欺侮。友好的讓步被看做是懦弱,溫和的忍讓被當做是卑微,甚至還有人專門來找他的麻煩,就因為他性情溫和!
做好人有什麼好的?沒有錢財沒有權勢,兩袖清風,什麼都得不到,他連蛾姑姐姐都保護不了!當那好色的惡徒將蛾姑姐姐拖去草叢中意圖不軌的時候,他什麼都做不了!
唯有義父一掌劈來,那歹人被剖胸開腹,活活疼死,祁霽才感到了一絲異樣的快慰。他心中沒有善念,他不想做好人,他要做個壞人,讓天下人都怕他!隻有這樣,他才能保護好蛾姑姐姐,才能不再讓人欺負她!
於是他變了。變得和義父越來越像,甚至青出於藍,殘忍比之更甚。以前親近他的下人們不敢靠近他,和他結交的好友也對他退避三舍,但祁霽發現自己並不覺得失落。相反的,他感到了極度的興奮!瞧瞧!所有人都怕他!沒人敢忤逆他的話,沒人敢在他麵前放肆!他們在他麵前,都卑微的如同地上的塵土,他連一個眼神都吝於給他們。
義父死後,他繼承了國師的位子,他想要的更多。他想起父王臨死前訴說的宏圖,似乎看見了那美妙的景象在自己麵前展開一樣。他想要得到,想要做到那樣子。於是他稍微施展了點手段,用了點大頌才有的寒食散,便輕而易舉地將麥可汗王掌控在手心。那個曾經戰無不克,有狼王之稱的麥可汗王,在他手裡,乖巧地如同一隻看門的狗。他說東他不敢西,聽話得很。
他喜歡殺人。
當發現自己這可怕的愛好之後,祁霽不敢再見蛾姑。是的,自從他們兩人有了肌膚之親後,他就再也不叫她蛾姑姐姐了。他發過誓這一生隻愛她一人,即使她比他大了十幾歲。
可蛾姑的世界裡隻有白色,溫暖的,正直的,善良的白。她是那麼體貼動人,他隻要稍微有點不注意,她就能徹底將他看透。所以祁霽疏遠了她,不肯見她,他怕自己身上的黑會讓她害怕和恐懼。若是連蛾姑眼裡都流露出與外人一樣的情緒,那麼,祁霽真的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勇氣活下去。
漸漸地,他便迷失了本性。
他忘記了自己的初衷是不想嚇到蛾姑,也忘記了自己最想要的是保護她,他隻記得要變強再變強,強大到再也無人能夠違抗他。父王早年便在大頌安插了眼線,再加上大元的細作,如果計劃順利的話,十年之內他就能將大頌吞並。而在他的刻意放縱之下,麥可汗王愈發昏庸無道,民間怨聲載道,都在抱怨著麥可汗王的殘暴與苛刻。祁霽想,他的計劃就要成功了。
等到他一統天下,成為皇帝的那一天,他要封蛾姑當皇後。除了她,沒人有資格站在他身邊,與他攜手共享這大好河山。
可他卻失望了。
蛾姑在撞見他殺人等種種情景後,並沒有害怕,也沒有離去,她隻是悲傷地望著他,說他錯了。
祁霽不以為然,他哪裡錯了?他不過是想要拿回自己的東西而已。再說了,從小到大,做好人被欺負的事情,難道她都忘了嗎?現在她卻說什麼他錯了?!祁霽冷笑,他們現在的地位,權勢,榮華富貴,都是他這個錯了的人得來的!
如果沒有賀蓮房的出現,那麼,也許事情永遠都不會發生改變。他即使不能和蛾姑心心相印,也不至於失去她。
從那個叫做唐清歡的女子出現的那一刻,祁霽就應該預料得到,那象征著他的世界的崩塌。
原本命人抓來唐清歡,是為了威脅荊少遊,唐清歡身為一個女子,卻能千裡迢迢成功跟隨欽差團來到邊疆,必定不是普通人。再者,從女子身上下手總是方便得多。
抓來唐清歡後,他毫不猶豫地就對她用了刑。然而這個女子的表現卻出乎了他的預料。以往他也曾折磨過許多人,從沒有哪個人能在他的手下撐過去,他們總是會迫不及待地招認,求饒,哀求他放了他們,或是乾脆利落殺了他們。
唐清歡卻不。
這個看起來柔弱的少女,脊梁卻比任何一個男子都硬。不管他用了什麼刑,她都一聲不吭,堅決不向他透露絲毫有關大頌的消息。然而就在這時,蛾姑卻撞破了他命人割去唐清歡雙乳的場麵。
當時蛾姑的臉色,是祁霽這輩子從未見過的慘白。
她知道他已經變了,也知道他手上有許多條人命。可像是這樣親眼所見他如何折磨一個弱女子卻還是頭一遭。絞刑架上的姑娘渾身是血,遍體鱗傷,衣不蔽體,唯有那雙眼睛是始終如一的堅定。
蛾姑哭了。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哭,但她心中隱隱覺得,她的小少爺,她的丈夫,是再也回不來了。
她不能讓他再錯下去。
可她又能怎麼辦呢?隨著時間的過去,她與祁霽之間愈發的生疏,他雖然去到何處都帶著她,卻從不肯與她多說什麼,對她的勸慰也置若罔聞。蛾姑不知道自己能怎麼做,現在的祁霽,是高高在上的國師大人,不是那個聽她話的小少爺了。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在祁霽停止對唐清歡的折磨時,偷偷溜進去,給她喂些水和藥,保住她的性命。可能是因為被她察覺,所以在那之後,祁霽再也沒對唐清歡做什麼——否則她絕對活不到青王來救她的時候。
蛾姑不知道自己這樣算不算背叛了祁霽。她為青王引路,讓其將唐清歡救走——這實在是太蠢了。青王對大元的威脅有多大,這是人儘皆知的事情,若是當時她大喊一聲,即便自己也要死,但青王等人卻是逃不掉的,那樣的話,也許她的小少爺就能如願以償,得到他真正想要的東西。
但她選擇了視而不見。
唐清歡被救走後,蛾姑心中沒有害怕。她顯得格外的平靜,因為她知道自己做的是對的。說到底,祁霽都是大頌的人,哪有幫著外人屠殺自己國家的百姓的?
因此,在祁霽憤怒地前來質問她的時候,她很鎮定地承認了自己的所作所為。祁霽氣得拂袖而去,從那以後,整整三個月不肯見她,也不與她說一句話。
慢慢地,蛾姑也就習慣了。她不再負責伺候他的衣食住行,也不再跟隨在他身邊。她就成日待在自己的院子裡,賞花,讀書,刺繡,給他做很多很多的衣服,卻再也不主動要求見他。
見與不見都是一樣的,蛾姑了解祁霽,他永遠都不可能變回過去那個他了,現在的他已經在他靈魂裡紮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