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蓮房又歎了一聲,拿出那本賬冊,說是賬冊,其實上頭記錄的並非全是細目,而是燕徽音整理了數十日,近期來每一筆異向糧草布匹等的清單。上頭除了燕家之外,還包括了另外幾家大商。“這是他給我的,我瞧不大懂,隻能看出其中每筆交易都有些奇怪,但卻不明白是為何。你應該看得懂吧?”
青王接過賬冊翻了幾頁,神情凝重,他甚少露出這樣的表情,因為這說明事情很大:“我們一直認為,聶無跡是勾結了朝中其他大臣募集的糧草等物,可若是……他沒有呢?從始至終,他都是走得光明正大的路子?”
“這樣的話,誰也不會查到他頭上,最危險的方式,反而是最安全的。”正因為是私人軍隊,所以他們理所當然地便認為信陽候不敢大張旗鼓的采辦糧草等物,可若是他偏偏反其道而行之呢?
“走正經大商之路,每一筆都光明正大,反而最安全。”因為擺在明麵上的,基本上不會有人去查。“若不是燕徽音,怕是我們再查下去,也是一無所獲。”當真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了。燕徽音不在局中,不清楚事情經過,所以反而清楚明白。“我們應該好好謝謝他才是。”
賀蓮房點了下頭:“我答應他,在他走後,會替他照料那個叫蓮生的男子,也答應他,會為他安頓好青奴,他似乎還有彆的事情想要托付於我,可他在掙紮。”
聞言,青王微微眯了眯眼睛:“說到這個,我剛剛得到一個很有意思的消息。”
“嗯?”
“我命人查訪了燕家的事情,燕徽音姐弟倆神通廣大,能將過去抹滅乾淨,可蓮生不能。你想不想聽?”
“這不大好吧?”賀蓮房咋舌。“他可是我們的朋友,我們怎麼能這樣乾涉朋友的隱私呢?”
“那你不想知道?”
“我……想。”
青王失笑,親了親她柔軟的唇瓣:“也不算是乾涉隱私,畢竟他與你私交頗深,若是不確定他的安全性,我是無法放心的。”他抿嘴一笑,抱著賀蓮房道:“青衣衛查訪到二十一年前……”
“二十一年前?”賀蓮房失聲。“我今日聽青奴說,是十七年呀!”
“燕徽音已經足足有三十五歲了。”
“哈?!”完全看不出來!
“你以為,將燕家奠定為大頌朝第一皇商,區區幾年時間,夠用的麼?即便是燕徽音這樣的天才,也必須穩紮穩打,一步一步來。”這也是他為何不相信燕徽音的原因。畢竟燕徽音年紀這麼大,而賀蓮房卻才二八年華。他們兩個,簡直就是忘年之交。見識過千帆的燕徽音,怎麼那麼巧,便對賀蓮房有好感呢?“青衣衛找到了二十一年前,一家叫做楚然館的蜂窠老鴇。此人年輕之時,可謂是風華絕代,後來年老色衰,便用畢生的繼續,開了家蜂窠,蓮生正是她手中小倌兒之一。二十年前,朝廷還未命令禁止男風,不少有特殊癖好的人,便會選擇蜂窠裡的小倌兒一夜春風。”
“我聽青奴說蓮生出身地下,身份卑賤,原以為他是平民之子,卻沒想到……”賀蓮房有些難以啟齒。
“那鴇母年輕時,因為性子倔,不知吃過多少苦頭。臨到老來,便將這些手段都用在了她手下的人身上,蓮生容色平平,但勝在一雙眼睛會說話,所以也有不少人喜歡。其中……就包括燕徽音。”
賀蓮房被衝擊到了:“也就是說,他年輕時,便有龍陽之好?”
“這個我就不知道了,青衣衛尋到那鴇母,也隻得到這一丁點消息。燕徽音與蓮生春風一度後,對他甚是著迷,好一陣子都朝楚然館大把大把的花銀子,年輕時的他,可謂是風流至極,後來他喜新厭舊,玩膩了蓮生,蓮生癡心一片,便跑到燕府去找他,燕徽音避而不見,誰曾料想,卻被燕家小姐迎進了府中。後來誰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隻知道那燕家小姐與燕徽音因為一個蓮生,骨肉至親,反目成仇。都說燕家小姐憤然離家出走,但鴇母卻認為,是燕徽音殺了她。”青王淡淡地敘說著,仿佛在講一個普普通通的故事。“那燕家小姐,據說是個溫柔良善的性子,燕徽音不著調的那幾年,燕家全靠她一人撐著。她失蹤後,燕徽音性情大變,再也不與蓮生親近,怕是感到愧疚了吧。他也終於變成如同燕家小姐那樣溫和謙恭的人,在他失去了這個姐姐之後。”
賀蓮房深深吐出一口氣:“他……他……怪不得、怪不得他那樣痛苦,口口聲聲,說著不想再活下去。”因為自己年少輕狂,害死親姐,這種痛苦,她無法相信。隻因為回兒與潛兒的遭遇,上一世的她便恨不得化身做厲鬼報仇,那麼,親手讓姐姐走上不歸路的燕徽音,又遭受著怎樣的折磨呢?“他有錯,他也……終於受到懲罰了。如今,燕小姐怕是已不在人世,而他喜歡的蓮生,也不肯原諒他,他真的受到懲罰了,也知錯了。”可一切都晚了。
青王淡淡道:“年少之時,難免犯糊塗。隻是他應該明白,已經發生的,永遠都不可能重來。”
賀蓮房緩緩地搖著頭,內心百味陳雜。
**********************************
雖然知道燕徽音活不了多久了,可賀蓮房沒想到這一天會來得那樣快。
三日後的夜裡,青王府的大門被青奴敲開。她哭得撕心裂肺,求見賀蓮房,求著賀蓮房去見燕徽音。
賀蓮房在青王懷裡驚醒,得知這個消息,匆忙更衣起身。她不睡了,青王又怎麼可能睡得早,再說他也不可能放心讓她一個人去。
如今已是夏日,天亮的早,可東方卻隻露出一片魚肚白,灰蒙蒙的天,並不是那麼美好。
燕徽音躺在床上,此刻的他比三日前更加枯敗。就如同一枝被雨水凋零的花,孤零零的,他睜著無神的眼睛望著帳頂,嘴裡呢喃著什麼。賀蓮房靠近了,才聽清他說得是:“她怎麼還不回來……她怎麼還不回來。”
這個“她”,想必便是那位很可能早已死去的燕小姐了。當年她不過豆蔻年華,一個柔弱女子,孤身離家,若說能平安活到今天……賀蓮房是肯定不相信的。燕小姐既與燕徽音是同胞姐弟,容貌必定相差不大,肯定也生得極美。美貌、孤身一人……她很有可能早就死了!而燕徽音口中呢喃的,怕也是早就明白這個事實了吧。
見賀蓮房來了,他灰敗的眼睛露出一絲光亮。他抓住賀蓮房的手,可力氣輕的很,賀蓮房隻得反握住,低聲道:“我來啦,徽音,你莫要傷心。”
“她不肯來見我,蓮生也不肯來見我……我什麼都沒有了,我什麼都沒有了……”燕徽音眼角怔怔落下淚來。他這一生,真可謂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誰不對他忌憚三分,可他永遠都無法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蓮房,我、我什麼都沒有了。”
他語氣淒涼,賀蓮房隻覺眼眶酸澀,想要落淚。
“蓮房,我就要死啦,若、若是她回來了……你、你幫幫我,幫我照顧她,幫我照顧蓮生,今生我無法報答你,來世,我願為你做牛做馬,用我的一切來回報你……咳……”他一說急了,便又咳嗽起來。
賀蓮房忙道:“我答應你,若是燕小姐回來,我一定替你照料她,並告訴她,你有多麼抱歉……”
“哈、哈哈……哈哈哈……”燕徽音突然笑起來:“蓮房,我突然……想起小時候,我們一起讀書,一起玩耍,爹娘死的那一年,我們說好,要永遠照顧彼此,不離開對方,可我沒能做到,我、我對她不起……我好悔、我好悔呀……”
他不住地重複呢喃著後悔,然後望著賀蓮房,“蓮房,你出去吧,我想你看著我死,又怕嚇到你,你還是出去吧,我……讓我一個人走完這最後一程吧……”
“我說過會陪著你的。”賀蓮房溫柔地笑,握著他的手。“我不會食言的。”
“那你看著我死、你看著我死……”燕徽音嘴角溢出血來,他癡癡地望著前方,目光空洞虛無,仿佛看見了什麼,又仿佛什麼都沒看見。良久,他的意識開始漸漸模糊,他張著嘴,說些他自己其實也不怎麼清楚的話,有時候是一兩個字,有時候是很長一句,視線朦朧中,他似乎看見賀蓮房悲傷的眼睛,他想告訴她,叫她不要傷心,不要為他傷心,他死了,誰都不會覺得失去了什麼。可他無法控製自己的語言,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說了些什麼,隻覺得胸口劇烈的疼痛,鮮血一口一口的往外噴湧,直到那種疼痛讓他窒息、讓他絕望、讓他無從抵抗。
他終於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