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照燕徽音的心願,他死後,不發喪,不吊唁,甚至不讓人知曉。所有人都不明白他為何要這樣做,也許……是為了保住燕家短時間內,不被有心人占據?可燕徽音已經死了,這一點無法改變,即便瞞得了一時,又能瞞得了多久呢?
大家始終抱著這個疑問,直到燕徽音的頭七過去,即將下葬,謎底才被解開。
當那個一身黑衣戴著麵具的高大男子不顧一切闖進來時,賀蓮房便覺得對方身上有一股很熟悉的氣息。不像是她對唐清歡以及燕徽音那種天生想要親近的感覺,而是有種莫名其妙的似曾相識。
她靜靜地撫摸著靈柩,頭也不抬,雖然看不清對方的麵孔,但她已經知道他是誰了:“你回來啦,她一直在等你。”
是的,是“她”,而不是“他”。
燕徽音從來都不是燕徽音,真正的燕徽音,才是那個離家多年的人,而十幾年來一直作為燕徽音活著的,是那個早已被世人遺忘的燕家小姐——燕雲旗。
她摒棄了自己的一切,包括世人對她的記憶,作為燕徽音努力活著,兢兢業業,不敢懈怠一天,為的就是將燕家發揚光大。因為……她要將一個盛大磅礴的燕家,交到她的弟弟手中。
然而,在她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她最愛的兩個男人,都不在她身邊。
唯一陪伴她的,是見麵次數都屈指可數的賀蓮房。
燕雲旗什麼都沒有說。在她彌留之際,意識已經不受她自己控製了,賀蓮房根據她破碎的局子和片段,拚湊出了事情的真相。“燕徽音”是個女人,是那個早已被遺忘到九霄雲外去的女人。她用弟弟的名字活著,卻將自己扼殺,一,是為了以後弟弟回家,能夠毫無障礙的接手;二,是為了隱瞞蓮生,才裝作燕徽音十幾年。蓮生之所以不願見她,也是因為發現了她是假的燕徽音。
多麼可悲呀,這十幾年來,蓮生對她的噓寒問暖,關懷備至,全是燕雲旗偷來的。蓮生傾慕的不是她,而是她偽裝出來的燕徽音。當他知道她不是燕徽音,而是燕雲旗的時候,他崩潰了,他恨她!
恨她足足欺騙他十七年!恨她是七年裡有無數的機會可以跟他說實話,卻仍然選擇了欺騙!這對蓮生來說,是絕對不能忍受的事情!他一直以為,“燕徽音”不碰自己,是因為燕雲旗失蹤的緣故,又哪裡想到,剛好相反呢?
“姐……”高大的黑衣男子撲通一聲跪了下來。他癡癡地撫摸著靈柩,眼淚從冰冷的銀色麵具上滑落。賀蓮房看向他,才發現他身後跟著一個十六七歲大的少年。那少年英俊挺拔,神色恬淡,像極了燕雲旗!“姐!”
他嚎啕大哭起來。這樣一個高大、渾身充滿英氣和冷肅之氣的男人,竟毫無形象的大聲痛哭。他的眼淚順澤臉頰滑落,喉嚨裡發出悲慘的哀嚎聲,可棺材裡頭的那個人,已經永遠不會再醒過來了。“我錯了,姐!我錯了!姐你睜開眼看看我啊!姐!姐我回來了……我回來了……我再也不跟你賭氣了,我再也不任性了,我知道錯了,我真的知道錯了!姐!姐你打我吧!你罵我吧!姐!姐啊……”他的聲音漸漸沙啞下去,發出如同瀕臨死亡的野獸一般的哀鳴。
“她說她太累了,等不了你了。”賀蓮房淡淡地望著燕徽音,“彌留之際,她一直抓著我的手,說她不能死,因為你還沒有回來,她還沒能等到你,把燕家交給你,她走得不安心。”
“她把自己都給忘了。從你離開後,她就作為你活了下去,為了蓮生,也為了你,她已經找不到她自己了。你以為你與她生氣,她口頭上責備你,便不會再管你了麼?你在外頭創立的事業,全是她在背後為你暗中打點的,否則你以為,短短十七年時間,你就能白手起家,從一個什麼都不懂的紈絝,成為今日的皇商之一?她明明可以讓你回來奔喪,可她沒有,她希望你自己回家來,她不想逼你。因為她不想再犯一次十七年前的錯,將你和那女子分開。”
“燕徽音,你對不起她。她說她這輩子最大的遺憾,就是再也不能做燕雲旗。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可你即使磕再多的頭,她也不會再回來了。”賀蓮房的聲音愈發輕柔。“她已經走了很久了。”
若非她命玄衣衛與青奴一起,將燕雲旗已死的消息傳給燕徽音,也許即使到此刻,他也不會知道。燕雲旗默默守護了他這麼多年,卻從未讓他知曉,她甚至認為,隻有她死了,燕徽音才會原諒她,才會回家。
燕徽音的哭聲漸漸變成聲嘶力竭的喉音,他太痛苦了!十七年來,他無時無刻不想回家,可他不敢回!他怕燕雲旗還不肯原諒他!他知道他錯了:“是我錯了,姐……是我錯了,我不該不聽你的話,我不該任性離家,害你為我擔心!姐……姐你醒過來吧,你醒過來,我任你打罵,求求你不要丟下我……你說過,會保護我一輩子的!姐……”他用拳頭死命地捶打地麵,很快手掌便血肉模糊。
身後酷似燕雲旗的少年猛地上前拉住燕徽音的手:“爹!姑姑已經死了,您就是再後悔,她也不會回來了!”
“啊啊啊啊……”燕徽音哭著伏下身去,用力地磕頭。他的額頭很快流出血來,那銀色的麵具也因此掉落,賀蓮房才看見,他的容貌,有半邊是扭曲變形的。而剩下那完好的半張臉,英俊無比,與燕雲旗簡直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她有一個心願。生前不能做燕雲旗,希望死後,墓碑上能刻上燕雲旗三個字。也希望你能執掌燕家,不讓她一番心血付諸東流。”賀蓮房說。“她希望一個人安安靜靜地離去,更希望你能代替她,照顧蓮生,讓他一生平安喜樂。”
即使到底,燕雲旗都無法忘記蓮生。她對他的愛深刻到了骨子裡,這種愛已經超越了她的生命,即使是死亡,也無法讓她忘懷。
“不……燕家是姐的,我不要……”
“若不是為了你,她不會苦苦支撐這麼多年,她吐血而亡,難道你要置她的心血於不顧嗎?”賀蓮房不敢相信地看著他。“她生前就這一個心願,你都不能滿足她?”
比起燕雲旗,她對這個真正的燕徽音真是一點好感都沒有。早在青王告訴她燕家姐弟之間的事情時,她就覺得,以她認識的“燕徽音”,和傳聞裡的紈絝真是大相徑庭,倒是那位傳說已經失蹤多年的燕小姐令她很有好感。隻是……她沒有想到最後的真相會是如此可悲。
所有的人都有錯,惟獨燕雲旗沒有;所有的人都活著,惟獨燕雲旗沒有。她是被虧欠最多,也是付出最多的人,可上蒼仍然狠心地帶走了她。也許……是心疼她在人間過得太苦了罷。
雲旗。她叫雲旗。
燕雲旗。
出自《楚辭·少司命》,乘回風兮載雲旗。隻從名字來看,便知道她被賦予了多大的期望。可她身體不好,即使將燕家帶領到了一個新的高峰,卻也已經是心力交瘁了。
所有應該由燕徽音來承受的,都由她一個弱女子承擔。這不公平,而她二十幾年來,從未有過怨言。她唯一的心願,就是弟弟能夠回家,就是奢望蓮生能夠喜歡她,就是盼著有朝一日,得到解脫。
可直到死她也沒能如願。
她是世上獨一無二的燕雲旗,沒有人能夠替代,也沒有人能夠忘記。至少賀蓮房會一生都記得她,記得這個堅韌隱忍,溫柔到了極點的女子。
一生貞潔清高,如同蘭花一般的女子。
燕徽音抱著靈柩的一角,哭得肝腸寸斷。
最後,如燕雲旗所願,她的墓碑上,刻的是她的名字。世人都知道燕家找回了小姐燕雲旗,可她已然病入膏肓,最後迎回的,隻有她的屍體。而從那以後,燕家的家主燕徽音戴上了一張銀色麵具。他變得比以往更加冷漠,但卻仍然善良。布粥施米,鋪路搭橋,一心向佛……他還收養了一個十六歲的少年做繼承人,據說那少年長得像極了已經死去的燕雲旗,而為了紀念燕雲旗,燕徽音為孩子取名為燕旗雲。
那一段往日,生死茫茫,究竟是隨著燕雲旗墳上一抔黃土,被永遠掩埋了。
這世上,不會再有人知曉,曾經有一個偉大的女人,為了她心愛的人與至親的弟弟,做過這樣偉大的事。
燕徽音既然回來了,燕家的事情也就不需要賀蓮房來操心了。如今的燕徽音早已不是二十年前的燕徽音,他的本事大得很,能夠很好的掌控燕家。而有了他在,蓮生應該會很開心吧?他一直心心念念的公子回來了,冒牌貨已經被付之一炬,長眠於地下。
賀蓮房跪在佛前乞求,若是佛祖知曉,便乞求他賜予燕雲旗一次重生的機會,免她流離淒苦,無枝可依。讓她可以有一個快快樂樂的來世,再也不要為情所苦。
她在佛前整整跪了三天,誰都拉不走。青王也不強求,便隨著她一起跪了下來。夫妻倆在佛前一同跪了三天,賀蓮房才怔怔落下淚來。她已經很久、很久、很久沒有哭過了。即使在燕雲旗閉上眼睛的那一刻,她也沒有哭。可三天後,她卻感到了巨大的悲傷。這股悲傷空洞的讓她的心臟都似乎被掏空,讓她完全無法控製自己。
青王將她抱在懷裡,輕輕拍著她的背。賀蓮房的眼淚浸濕了他的衣衫。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裡孤墳,無處話淒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麵,鬢如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