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人……賀蓮房不由自主地看過去一眼,聶靖劍眉星目,俊秀逼人,一雙眼睛更是烏黑透亮,這般俊美,怕是衛玠宋玉到了他麵前,也是要自慚形穢的。可這樣的翩翩美少年,卻給人一種詭異的魔鬼之感。
“再下下去,怕是天都要黑了。”她停手,不再繼續。“聶公子棋藝精湛,本宮長見識了。”
聶靖卻是淡笑:“若再持續一個時辰,公主便能贏我。”
然而賀蓮房沒有那樣的精力再下一個時辰。他們倆一勝在棋藝,一勝在心計,真要比起來,怕是誰也壓不住誰。賀蓮房生平還是頭一回見到棋藝能與自己抗衡之人,一時心中除了對聶靖的排斥之外,竟也生出淡淡的惺惺相惜之感。可惜聶靖此人深不可測,極難琢磨,到底不是能結交之人。不若燕雲旗,第一次見麵的時候,她便知道能與對方做交心的朋友。
想起英年早逝的燕雲旗,賀蓮房心中便不由得感到一絲酸楚,她打起精神,問道:“聶公子請本宮前來,總不會是為了與本宮下棋吧?”
“若是不找個好的名頭,公主又怎會紆尊降貴,來見在下呢?”
“聶公子……”
“公主不必多言,在下決不會對公主說謊。”聶靖的笑容顯得有些高深莫測。“此事的的確確與藍晨有關,若是公主想知道,並想要幫助於他,怕是明後兩天,都得來醉仙居的天字號房,陪在下下棋了。”
賀蓮房秀眉一皺:“這於理不合……”
“決不會有人發現。”聶靖打斷了她的話,態度完全不容拒絕:“當然,若是公主覺得此事無關緊要的話,也就罷了。從剛剛這一盤棋,公主應該明白,我是不會說假話的。”
賀蓮房定央央地看著他,半晌,淡淡道:“我知道了,明日同一個時辰,我會過來的。聶公子,告辭。”
“恕在下不遠送。”
目送賀蓮房離去的背影,聶靖突地笑了,方才他感覺到了,有那麼一瞬間,她是想生氣的。果然哪,她對於“家人”,是非常在意的。和自己……完全不一樣呢。就好像他們是一件事物的兩麵,賀蓮房是白,他是黑,賀蓮房是清,他是濁。然而單從表麵上來看,他們卻是沒有區彆的。聶靖堅信,他們兩人可以互補,若是能夠在一起,真是世界上最美妙的事情了。
離開醉仙居後,賀蓮房並沒有直接回平原公主府,而是轉去了埋葬燕雲旗的地方。
仍舊是那三間小茅草屋,墳頭上一棵雜草都沒有,刻著燕雲旗名字的墓碑也是乾乾淨淨,可以想見擦拭它的人有多麼溫柔和小心翼翼。就好像怕驚擾到地下長眠的那個人。
蓮生正蹲在屋前吃飯,他的晚飯簡單的可憐,幾塊醃蘿卜,一碗稀飯,湊合著便是一頓晚飯。
賀蓮房遠遠地看見了,心裡也說不出是什麼樣的滋味。燕雲旗在世的時候,她曾看過蓮生撒嬌,不願意吃一碗熬得稀爛又營養的靈芝銀耳粥,非要燕雲旗哄著一口一口的喂,那時候,被燕雲旗嬌養著的他無比挑嘴,東西稍微差一差,是碰都不樂意碰的,甚至比宮裡頭的皇子還要挑,而無論他怎樣找茬兒,燕雲旗都笑吟吟地包容,給予他想要的一切。
這個曾經被燕雲旗捧在掌心的男子,山珍海味都吃膩了,如今卻肯蹲在小茅草屋前麵,喝一碗根本稱不上美味,甚至可以說是寒酸的稀飯。那幾塊醃蘿卜看起來一點都不美味,皇宮裡有時候也會有醃蘿卜這樣的小菜,卻是經過禦廚精心製作的,從切片、曬乾、醃製、撈出……期間不知用了多少珍貴的香料,花費了多少時間,最後才得到美味的醃蘿卜,而蓮生碗裡的這幾塊,卻是貨真價實的醃蘿卜。有些邊緣甚至已經開始長了淡淡的一層絨毛,可蓮生卻絲毫不覺,麵不改色地吃了下去。
聽到腳步聲,他抬起頭來,見是賀蓮房,便連忙將碗放下,行禮道:“參見王妃。”
“不必多禮。”賀蓮房搖搖頭。“我隻是來看看雲旗。”
聽了這話,蓮生的臉上露出一抹憨厚的笑容來:“她一定也想見你的。”
賀蓮房點了下頭,視線仍不覺看向蓮生的碗。蓮生見狀,趕緊端起來送去屋裡,然後在衣服上擦了擦手,笑了:“一個人,手忙腳亂的,難免有些拉她,叫王妃見笑了。”
賀蓮房搖頭:“你為何選擇在這裡過清苦的日子?燕徽音不是說,願意給你銀子,叫你自己謀生去嗎?”因為燕雲旗臨終前的心願之一就是能讓蓮生一世受寵好好活下去,所以,即使燕徽音對蓮生半點好感也無,卻仍然十分照顧他,經常派人過來,看他缺什麼。可蓮生也不知是哪裡來的倔脾氣,隻要是燕家的東西,他都不要,寧可自己一個人辛苦。
聽了賀蓮房的話,蓮生突然笑了:“王妃,我要是走了,留她一個人在這裡,多寂寞呀!我……我也會寂寞的,我會想她的。”
他說這話時,神情略微有些恍惚,“有時候我真的覺得她還活著,就在我身邊,看著我,對我笑,叫我不要生氣,哄我喝藥,吃飯,跟我承諾說永遠都不會不理我……她真的還在,就在這裡,就在我身邊,雖然我看不見她,可我知道她在。”
賀蓮房本想說這不可能,可她突然想起上一世的自己。回兒潛兒那樣絕望,他們認為他們被世界拋棄了,可當時,自己不正是在他們身邊陪伴著嗎?即使他們看不見,可她的的確確是真實存在著的。
難道……雲旗也和自己一樣,會留在深愛的人身邊徘徊?
“既是如此,你有沒有話想要跟她說呢?”賀蓮房問。“方才,我又想到雲旗了。可在我的記憶力,她永遠都是不快活的。”
蓮生嗯了一聲,說:“都是我的過錯,而現在改錯已經來不及了。”他的餘生都隻能用來悼念那個深深愛著他的女子,他不悔,他心甘情願。
賀蓮房與蓮生素來是沒什麼話談的,更何況她本來就是看燕雲旗的。所以,她也沒有再說什麼,而是準備離去,剛轉過身,她突然回頭問道:“她離開這麼久了,你可曾想過,到底喜不喜歡她?”
蓮生卻平淡地答道:“喜不喜歡,都已經晚了。”
賀蓮房卻說:“若是喜歡,你告訴她,她一定可以聽到。”
說完,便不再回頭。
天璿跟在她身邊,見賀蓮房情緒似乎有些低落,便擔憂地道:“王妃,您還好吧?”
賀蓮房點了下頭:“我沒事。”
“燕家主自己選擇的路,她早就知道最後的結局是什麼樣的了,蓮生公子喜歡她也好,不喜歡她也罷,她都不在意的。因為她深愛蓮生公子,目的並不是要他回報她同等的感情呀!更遑論,燕家主對蓮生公子那樣體貼,就連喜歡他,都表示的非常委婉,生怕惹他不快。若是她在天之靈知道,蓮生公子沒有和真正的燕徽音在一起,而是選擇為她守靈,定然也會感到欣慰的。”
賀蓮房笑了:“她才不會感到欣慰,她會擔心,擔心蓮生從此以後無依無靠,擔心他過得太過清苦,擔心他沒人照料,有個病痛都不能及時醫治。蓮生比她的命還重要,她根本不可能希望蓮生在她死後再來回應她的感情。”人死如燈滅,什麼都沒了,活人再思念,再悔恨,死人也都感覺不到。
天璿聞言,亦是歎了口氣:“燕家主與蓮生公子的事情,奴婢管不著,也不想管,隻是看了,仍然叫人無比唏噓。”
賀蓮房回頭望了一眼,蓮生不知何時又坐在了燕雲旗的墳前,伸手撫摸著墓碑,嘴裡不知道在說些什麼。離得太遠了,但賀蓮房仍然看見了蓮生臉上的淚。
燕雲旗死了,解脫了,一了百了了,她再也不為這人世間情愛所苦,又何嘗不是一種快樂呢?她活著的時候,不比死後幸福多少。
隻是,賀蓮房仍然會想起,初見時,那個不住地咳嗽,但卻仍然笑容溫和,與她說話真心實意的燕雲旗。她輕輕歎了口氣,閉上眼,祈禱佛祖讓燕雲旗從此以後都不要再受苦楚。
若是有些事情能夠挽回,有些時間可以倒流,這世上,也就不會有這麼多的遺憾和悲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