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聽了強忍著沒笑出聲,這種東西哪裡有法律效應,我哥仗著韓曉昀沒文化,居然專門起草一個合同去唬人家。
我答應韓曉昀:
“我不會告訴他。”
我放下手機,看向池易暄臥房的方向。
其實他也很在乎我。
第16章
韓曉昀在電話裡說池易暄擰巴,我覺得這個詞不夠準確,我哥隻是刀子嘴,豆腐心。
我念小學時,曾經在回家路上撿過一隻流浪貓,當時我和池易暄走在去公交車站的路上,我耳朵尖,聽到旁邊灌木叢裡傳來細微的聲響,走近一看,是隻橘色的奶貓。
奶貓縮成一團,乍一看像隻橙色的橘子。池易暄和我一起蹲在灌木叢旁邊看貓,起初他也看得起勁,但等到我將奶貓抱進懷裡,他的臉色立馬就變了。
“你不會要帶回家吧?”
“不行嗎?”我問他,“我想給它取名叫橘子,你覺得怎麼樣?”
“放下吧,你哪裡有能力養它?”
“它媽媽不在附近,肚子都餓癟了。”
我揪著奶貓的後頸將它提起來,想讓池易暄看一看它的肚子,他卻避之不及,向後退了兩步。
“臟死了!”
我不聽他的,回家路上無論他如何勸說,我都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執意將貓抱在懷裡,一路抱回了家。
繼父和媽媽見到它的第一麵都說它臟死了。橘子確實算不上乾淨,它的尾巴濕著,眼屎糊滿了雙眼。我拿紙巾儘力把它的雙眼擦乾淨,池易暄卻怎麼都不讓我抱著它進臥室。
“那麼臟!我可不想得病!”
我希望池易暄可以喜歡它,於是給它洗了個澡。怕把浴池弄臟,洗完後又蹲在池子裡拿濕紙巾擦地磚。橘子縮在角落裡看我,勉強睜開的眼睛像兩顆圓潤的玻璃珠,身上裹著我從衣櫃裡翻出來的沒用過的洗臉巾。
洗完沒多久,橘子就開始嘔吐、拉稀,食欲不振,走路四隻小腿都要打顫。我抱著它大哭,媽媽進來,和繼父交談幾句後,都說它命不久矣,打算死了把它埋到樓下灌木叢下。
我埋怨池易暄,如果不是他說橘子臟,我也不至於給它洗澡。我不嫌它臟,要我抱著它睡覺都可以。
池易暄走過來,冷眼俯視著地上的貓,然後出去找了隻鞋盒回來,走到我身邊把奶貓提起來,放了進去。
蛇蠍心腸的家夥,橘子要死了,他願意去碰它了。我以為他要把貓埋了,立馬撲過去,就要去打他。
“彆鬨。”他皺眉,推了我一把,還讓我穿好鞋,彆吵他。
池易暄捧著盒子,從書桌抽屜裡翻出鐵皮鉛筆盒,拿出自己珍藏許久的零花錢和壓歲錢,帶著我和橘子去了寵物醫院。
獸醫無力回天,說橘子太小,本身就有感染,無論洗不洗澡都活不久。我不相信,捧著鞋盒坐在寵物醫院的走廊裡,從日落坐到天黑,直到它變成一塊僵硬的肉。
我還是恨池易暄,我問他為什麼要嫌橘子臟。他不說話,我好像一記拳頭打進棉花,我不喜歡這種感受,於是我放下橘子,拿出真拳頭打了過去。
我說我是為了你,才給它洗澡!
他罵我有病。
我的拳頭落在他肩上,他拿膝蓋撞擊我小腹。我倆一頓互毆,在地上打滾。護士將我們拉開,池易暄站在我麵前喘氣,斜著眼瞪我,滿臉寫著不耐煩。
護士想要問媽媽的電話,我一把推開她,抱起鞋盒不管不顧地衝出寵物醫院。
池易暄的聲音從我身後傳來:
“白小意!彆跑了——白小意!”
他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很快我就被他抓住領子。他氣喘籲籲,頭發也亂了,低眉一看,“貓呢?”
我低下頭,方才跑得忘乎所以,橘子被我顛出盒子,不知道掉到哪兒去了。我一下繃不住了,我害死了橘子,現在又落下了它的屍體。
“哥,橘子呢?橘子不見了。”
我拽著他的胳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癱坐在地上站不起來。池易暄煩我煩得要死,卻還是原路折返回去,邊走邊低頭尋找。
過了十來分鐘,他滿頭大汗地朝我跑來,“這兒!在這兒!”
我從地上慢吞吞地爬起來,淚眼模糊地望著他懷裡的橘子。橘子閉著眼,尾巴被它夾在兩隻筷子般細弱的後腿之間。
“回家吧。”他說。
池易暄懷裡抱著冰冷的小貓,我垂頭喪氣地跟在他身後,接受了橘子沒了的事實。走到公交車站,他突然停下腳步,扭頭對我說:“埋在這兒吧,明年春天,長成小花,你每天上下學都能看到。”
我點頭。
我們在灌木叢邊蹲下身,這是我們找到它的地方。我徒手扒拉開泥土,刨出一個坑來,池易暄將橘子放進去,然後我們一起將土推回去,堆成一個小山包。
他被我弄得灰頭土臉,身上手上全都是土,跟剛從煤礦裡出來似的。回家路上,我問他:“橘子真能長成小花嗎?”
他和我說:“會。”
因為他這句話,第二年春天,我每次路過公交車站,都要跑到灌木叢邊上看一眼。我知道我哥隻是說了一個善意的謊言,可是我卻在春天的尾巴,看到埋有橘子的位置突然長出了一朵橙色的小花。
那一片灌木叢都沒有這種形狀、顏色的花,我轉頭就告訴了池易暄,還問他這是什麼花?
池易暄告訴我說:“這是百日菊。”
那時我還真以為他見多識廣。
搬來池易暄家的第一天,我睡了兩個多小時就醒了,主要是他起得太早,我被玄關處窸窸窣窣的聲音吵醒,睜眼一看,他正在穿皮鞋。
他身上的西裝換了一套,昨天是黑色,今天變成了深藍。
“起這麼早?”我從沙發上坐起身。
“上班。”
依舊是不冷不熱的態度。
池易暄出了門,現在家裡就剩我一人,我雙手枕在腦後,目光飄到了對麵的黑膠機上。
我哥不讓我碰,我非要聽一聽。我打開被他蓋上的實木蓋子,抬起唱針,放到唱片邊緣。
黑膠唱片轉動起來。聽到前奏的第一秒,我心裡一驚,連忙看了眼唱片封麵確認。是Paul Anka的《Put Your Head On My Shoulder》,上世紀五十年代的熱歌,現在仍然被電影和舞會作為背景音樂使用。不過這不是我大學時送他的那張原版。
也是,我送他的早就被他扔了。
這是池易暄最喜歡的歌曲之一,我們在廈門旅遊時,他經常在車裡放這首歌。他會將車窗降下,單手握著方向盤,另一隻胳膊擱在車門上沿。我聽到他跟著曲子輕聲哼唱,他酒窩裡盛著如水的月光:
Put your head on my shoulder
Hold me in your arms, baby
Squeeze me oh-so-tight
Show me that you love me too
我跟著調子哼哼兩句,走進池易暄的廚房,打算找點吃的。一邊聽黑膠一邊解決早餐,也算受到了點文藝熏陶,可我發現他的冰箱裡空空蕩蕩,裡麵隻有五瓶蘇打水和半打雞蛋。
他這種加班狂人,營養一定得跟上,不然腦力、體力跟不上了,我的住宿條件也得跟著降級。
昨夜我從韓曉昀那兒將錢要回來一半,作為我的封口費。我關掉黑膠機,將蓋子合上,帶著這些錢去附近超市裡買了些菜,回來就把他的冰箱填得滿滿當當。
不是我吹牛,但我做飯還真不賴。以前每到學校放寒暑假,我都承擔著給我媽和池岩做飯的重任,兩人都說我能去開餐廳,尤其我媽,還評價說以後我的老婆要享福了。
我讓她彆瞎說,我不想英年早婚。
她卻說我遲早都要結婚。
我問她怎麼不去催池易暄?她說她也催,還說她的夢想就是看我倆成家。
我告訴她,我哥那不食人間煙火的樣,彆說結婚了,連女友都討不到。
我媽眯起她那雙狡黠的眼角,和我說:“你哥有情況了,你不知道啊?”
當時我正在炒乾煸豆角,油點炸到我手背上,燙得我倒吸一口涼氣。我將手背在圍裙上擦了下,轉頭問她:“什麼時候的事?”
“就最近吧。”
“你怎麼發現的?”
“我啊,就隨口問了他一嘴,但他的反應非常耐人尋味。我一番逼問,他還不承認,但女人的直覺很敏銳——他肯定是有喜歡的人了!”她將腦袋探到炒鍋邊,“你真不知道?”
“不知道。”
“原來他沒跟你說啊?”
“他為什麼會跟我說?”
“你們不是無話不談嗎?”
菜要糊了。我將灶台的火關掉。
“那是很早以前了。”
第17章
十八歲那年,我高中畢業。池易暄給我打電話,問我:“白小意,畢業旅行你想要去哪兒?”
作為我的成人禮,池易暄拿他實習和平時打工存下來的錢帶我出門旅行,我們將地點選在廈門——不為什麼,周圍同學們畢業都去廈門旅遊,我跟風,也想去看看它到底有什麼好的。
當時池易暄大三暑假,正在實習,平時加班到晚上十點,所以我負責製定行程攻略,他負責當司機,以及結賬。
那對我來說是最快樂的一段時光,甚至比我高考完走出考場時更甚。我想池易暄應該也很快樂,他是個大忙人,這個機會對他來說很少見。旅行的最後一天,我對他說:“下次有機會我們再出去旅遊吧?”
他答應我說:“好。”
然而池易暄一直有一個陰晴不定的毛病,他頭一天可以笑臉對我,第二天又會對我冷言冷語。比如說,初中時他和我放完風箏,晚上回家,池岩發現他考試退步了,罵他一頓,當晚他周身氣壓就會變低。當我第二天去找他放風箏時,他就會嫌我煩,讓我閉上嘴,彆吵他。
明明放風箏時,他跑得比我還快,可他轉頭就變了臉,說他不會再玩這種幼稚的遊戲。
池岩對他一向嚴厲,我認為這是池易暄解壓的方式。我就像是他的解壓球,他心情不好,就要來捏我,我習慣了。被親爹訓過的他好幾天沒和我說話,我半夜起床上廁所,每次都看到他坐在書桌前苦讀,臉比包公還要黑。
廈門行之後,他對我的態度就發生了轉變。聽池岩說他沒能轉正,心情不好。那一年就業情況本來就不好,連他都無法轉正,就更沒有人能拿得到Offer了。然而這一套安慰理論對他這種好學生來說沒有用,他不和彆人比,他對自己的期待是轉正,沒轉正就是失敗。
我們都不再是小孩,我在長大,他也在長大。他捏解壓球的方式變了,從攻擊性的語言變為冷淡消極的態度。他忙著麵試、下課就跑宣講會,和家裡打視頻時眼下掛著兩個大黑眼圈,說不了幾句就要開始打哈欠。我媽看了心疼,我還沒來得及和他說幾句話,她就要結束視頻,好讓他去休息。
好學生以自虐般的方式,誤傷著我這樣的無辜群眾。可他的理由太正當了,我是個半吊子,自知自己找不到一個合理的借口去質問他。我不想扯他的後腿。
就像當年拿著風箏的我,站在臥室門口,不敢開口邀請他再與我一同去藍天下奔跑。
我又有了那種拳頭打進棉花的無力感。
微信上他仍然會回複我的消息,可我們談論的是學業、事業,不再是夢想、和他喜歡的老歌。他問我績點,我問他實習,除此以外,再無其他。
池易暄一向很拚,想達到的目標最終都能完成。大四開學後沒多久他如願拿到Offer,我以為他對我的態度終於能恢複正常,還想約他過年之前去周邊城市旅遊,慶祝他找到工作,他卻說自己忙著寫畢業論文,說完就掛了電話。
我來了氣,不想再哄他,隻當他是老毛病複發。直到大一下學期,從媽媽嘴裡得知:池易暄有了女友。
起初我不相信。我跑到他的學校,收買他的室友,借口說家裡人好奇,想要幫他把把關。他們卻搖頭,說:池易暄沒有女友啊。
我就知道我媽是瞎猜,正要打道回府,卻看見街對麵公交車站旁,池易暄從出租車上走了下來。
跟在他身後的,是一位燙大波浪的女人。
女人穿著一件碎花長裙,下車時裙子打了褶,池易暄貼心地彎下腰,幫她扯平。然後她挽上池易暄的手臂,兩人進了校園。
我像個窺私欲爆棚的變態,跟在他們身後,看著池易暄將她帶到他之前帶我去過的人造湖邊曬太陽,再到圖書館旁的奶茶店裡吃小吃。
他們各拿一根細竹簽,在小小的圓桌旁分一份章魚小丸子。陽光正好,透過奶茶店的玻璃窗灑在他們身上,美好得像愛情電影裡的定格畫麵。他們是人人豔羨的男女主角,而我是無人在意的路人甲乙。
女人手肘抵在桌沿,金色耳環反射陽光,晃到了我的眼。一隻章魚小丸子,需要用紅唇咬四口才能吃完。她對麵的池易暄著白襯衫、穿牛仔褲,一隻肩膀挎黑色書包,工整得像一張滿分試卷。
我想象過池易暄可能約會的對象,她們應該是十分具有奉獻精神的小白兔,會拿崇拜的眼神看他,乖乖地靠在他肩膀上——至少我以為,那會是他喜歡的類型。
而不是和那個女人一樣,踩著十厘米的紅色細高跟,她雖然穿著碎花裙,肩膀上套一件白色短開衫,可身上卻沒有學生的氣質。
校園的鵝卵石路讓她的腳踝晃了晃,池易暄在她麵前蹲下,將她的高跟抬起,放在膝蓋上查看。
一天的約會結束後,池易暄將她送上出租車,自己回了學校。我叫了個車跟在她後麵,看到她下車以後,進了一家酒吧。
她和酒吧裡的店員們打著招呼,轉身進了員工通道,再出來時,換上了製服。白襯衫外套一件黑馬甲,大波浪在腦袋後紮成一束低馬尾。
她根本不是校內的學生,難怪池易暄的室友們不知情。
我走上前坐下,在酒水單上指了一杯雞尾酒。她熟練地搖動著雪克壺,睫毛撲閃,如蝴蝶翅膀,最後將一顆綠橄欖放進我麵前的酒杯裡。
接下來的一周我每天都去酒吧,摸清了她上班的日子後,我隻挑那幾天過去。我點同一杯雞尾酒,喝完了再續上,她記住了我的臉,後來我每次去,她都問我:“和平時一樣?”
“嗯。”
她拿過龍舌蘭往雪克壺裡倒,“看你年紀很小的樣子,在上學嗎?”
“對。”我問她,“你也在上學嗎?”
她放下酒瓶,哈哈大笑,“我啊,都快三十了。”
我問她叫什麼名字。
她告訴我:“白煬。”
“不是工作用的名字?”
“不是。”
“好巧,我也姓白,叫白意。”
“哪個意?”
“意思的意。”
“有什麼寓意嗎?”
“是我媽給我取的,說有‘心胸坦蕩’之意。”
她半開玩笑地問我:“那你心胸坦蕩嗎?”
“你覺得呢?”我反問她。
她聳肩,“我不知道,我不認識你。”
這是我和白煬之間的第一次對話,這之後,第二次、第三次對話都發生得更為輕鬆。我每次都來得早,坐在離她最近的位置,那是吧台最靠左的位置,除酒之外還擺著許多香料和裝飾品,她每次調酒時都會站在這裡,我們經常趁著這個間隙聊天。
白煬比我成熟,所以我不拿學校裡的瑣事煩她。她會和我抱怨騷擾她的男客人,一邊擦酒杯一邊說男人沒一個好鳥。
我聽完捂著胸口,“姐姐,你這話可誤傷到我了。”
她放下杯子,身子越過吧台,纖纖玉手拍在我的胸口,兩隻撲閃的眼睛眯起來,“姐姐這話不針對你。”
我想,我們應該是在調情。
第五次對話發生時,我向她要了聯係方式。
她笑道:“我有男友了,他對我很好。”
她撩起從鬢角邊落下的發絲,輕撥到耳後。她很美,看不出年齡,皮膚白皙,脖子纖長,轉來轉去,很靈活的樣子。
那樣子讓我想起了晃晃悠悠的螺絲釘,隻要用一把螺絲刀轉進螺絲釘頂部的十字凹槽,轉過一百八十度、三百六十度、七百二十度……就能將螺絲釘拔出來。
“怎麼個好法?”
我忍不住想:他會叫你白小煬嗎?
我好像一定要聽到他們相愛的證明。我想象著她說:他會為我撫平裙子的褶皺、會為我檢查我的高跟。或者,他們在牽手、接吻時,池易暄給予她勝過我的溫情與柔軟。
我不知道我內心深處到底想要聽到什麼樣的回答,我在失控的邊緣。
她卻說:“他給我花錢。”調笑的語氣。
我的心臟狂跳起來。
“我也可以給你花錢。”
“這玩笑可不能隨便開。”她“咯咯”笑了兩聲。
“我來這裡兩個月了,都沒見你男友來接過你一次。”
笑意從白煬的臉上褪去,“他很忙。”
“不會是嫌棄你的工作吧?”
她的表情有一瞬間僵硬。
“那種男人,和他談什麼?”我還在火上澆油。
她聳聳肩,將情緒藏回眼底。
白煬對池易暄可能有一點喜歡,可那種喜歡裡摻了點無奈,池易暄不可能把百分之百奉獻給她。
“給我個競爭的機會。”我說,“我願意把百分之百的我獻給你。”
第18章
白煬和池易暄提分手,是在一周之後,那一天她刷爆了我的信用卡,說願意和我試一試。
同年,池易暄大學畢業,我們全家去參加他的畢業典禮,他穿著學士服,頭戴學士帽,長身鶴立,更像個精英。我看著他與同學、老師們合影,他的室友還幫我們一家人在校門口拍了照,唯獨我與他沒有單獨合影。
太陽西斜,學生們逐漸散去。盛夏天,烤得蟬蟲聒噪,人心也慌。忙了一天的池易暄臉頰泛紅,好像洇著水的淡粉水彩,他的頭發被汗打濕,黑色學士帽被他豎起後夾在手掌與大腿之間。
他朝我們走來,神色平靜地告訴我們:畢業後的第一份全職工作,他將前往遙遠的北方。
媽媽和池岩愣了半晌才問他為什麼。
他的答案很簡單:公司總部在北方城市,機會更多。
回家路上,池岩在前麵開車,媽媽坐在副駕,我和他坐在後排。我想起我們去廈門旅遊時,我曾經問他:工作後你會搬出去住嗎?
他說:就住在家裡吧,不然多花一份房租,不值。
起碼在那時,他還沒有離開家鄉的想法,又或者他是個一流的演員,可我更願意相信他是有了自己的考量。我不能接受他當著我的麵,用他那雙深情款款的眼睛欺騙我。
所以到底是發生了什麼事?
是白煬傷到了他的心嗎?是因為白煬與他分手,他才想要離開這座城市嗎?
我問不出口。
晚上回到家,四口人坐在餐桌前吃飯,我和他麵對著麵,我們要夾同一塊肉,四根筷子碰到一起,他立馬收手,去夾另一盤菜。
我夾起那塊肉,送到他麵前,“你吃吧。”
“不用了,謝謝。”他說著將碗往自己懷裡推了推。
他對我說“謝謝”,何其刺耳的兩個字。
我將肉放回自己碗裡,胸膛裡有團火焰在燒。
“聽媽媽說你有女友了。”
我媽突然在桌下踢了我一腳,衝我使眼色,似乎在說:你哥沒有準備好公開就彆逼人家!
“沒有的事。”
我刻意觀察池易暄的狀態,可他表現得過分平靜。我媽自詡敏銳,一雙銳利的眼睛打量他幾番,突然跟發現新大陸似的,驚叫一聲:“分手了?”
這一次池易暄大方地承認了,“嗯。”
“為什麼?”
“性格不合。”
我補了一句:“你這性格能跟誰合得來?”
我媽又踢了我一腳。
晚上等到媽媽和池岩入睡後,我來到池易暄的臥室前,敲響了他的房門。
他將房門拉開一條縫,問我有什麼事。
我從背後拿出一張黑膠唱片,遞了過去。
這是Paul Anka在1963年發布的黑膠唱片,是我在一家古董店裡找老板訂購的。老板是個資深複古迷,聽我說想要Paul Anka的原版唱片,開玩笑說那唱片比我爸媽的年紀都要大。
他同意幫我,光是打聽,就花了三個月的時間。
唱片是我花大價錢買來的,從洛杉磯寄出,上個月才送到我手中。老板說它年代久遠,播放時會有噪音,我拿到手了也舍不得聽,生怕唱針在上麵磨出劃痕。
其實我心裡對他有一絲歉意。我小心地呈上禮物,像個曆經千辛萬苦,為國王帶回戰利品的小兵。
他卻說:“我帶不回學校,你留著吧。”
房門就要在我麵前關上,我一把將手抵在門框邊緣,困惑地問:
“我做錯什麼了嗎?”
“沒有。”他平靜地看著我,“學校宿舍裡沒有唱片機,我帶不走。”
關門之前,他又對我說了句:
“謝謝。”
我他媽當然知道他宿舍裡沒有唱片機,我他媽又沒有讓他帶到學校裡去!我吃了一學期的食堂,對阿姨做的土豆炒薑絲有了PTSD。為了找這張唱片我周末坐三個小時的公交車去各個古董店搜羅,光分期貸款就得還到明年,這個逼人卻連接都不願意接過去看一眼!
他就是在故意整我呢。
以往他的陰晴不定,我都能大度地原諒,這一次我卻決心了要報複他。
暑期開始,池易暄打包好行李去外地工作,臨走前媽媽開車送他去機場,問我要不要送我哥一程。
池易暄看了我一眼,我知道他不想,遂順了他的意,“不去了。”
我沒有找到實習,就輾轉在各個地方打工,從餐廳到奶茶店,從發傳單到夜店氛圍組。我攢了一個暑假的錢,外加一張信用卡,買了個巴掌大的香奈兒牛皮格棱紋小包送給白煬,邀請她過年和我一起回家。
她驚訝得合不攏嘴:“進展這麼快的嗎?我還沒準備好。”
“不是,我不是想要逼婚,隻是我媽催得緊,你幫我應付一下。”
她開玩笑:“所以我是你的什麼?合約女友?”
“不是。”我舉起雙手,作投降狀,“……其實我隻是想要編一個借口帶你回家。”
大年夜那天,白煬打扮得很漂亮,她穿了件紅棉襖,腳蹬一雙黑色長靴,背著我送給她的格棱紋小包,登上了我家的門。
媽媽給我開門,問我怎麼這麼晚才回來,當她看到我身後的白煬時,她眼裡頓時冒出精光,嘴角都咧到耳根。
“可以啊!出息了啊……來來來,快進來!你叫什麼名字?”
“阿姨好!”白煬笑著和她握手,將手裡的果籃遞了過去。
“快進屋!”我媽用手肘撞了我一下,低聲對我說,“臭小子,帶人回來也不提前打聲招呼!”
她打量著白煬,一個勁地誇讚:“真漂亮呀……”
白煬在她的帶領下穿過走廊,來到客廳。我跟在兩人身後,聽著她們在前麵拉家常,突然,白煬腳步一頓,無法再前進,而我媽不明就裡,還在邀請她坐下。
客廳裡,池易暄拿著筷子,僵立在餐桌一頭,五官凍成了冰塊。
“這是白意他爸,這是白意他哥……”我媽還在做介紹。
池岩率先發現不對勁的地方,讓她彆說話,兩人齊刷刷看向白煬,我站在白煬身後,隻能看到她雙肩微微抖動,半晌後,她轉過頭來,臉色漲得通紅,眼裡泛著淚光。
她發現了我的陰謀。
池易暄也是。
他臉色發白,手蜷成拳,五根指頭都要被掌心吃掉。那一刻我忍不住猜測:他是因為心愛之人被搶奪而憤怒,還是因為被我背刺而顫抖。
我希望是後者。
怒與恨在他眼裡交織,刺得我鮮血淋漓。如果不是因為媽媽在場,他肯定會上來給我一拳。複仇的快感如滅頂一般,我臉上可能還帶著笑意。
池易暄筷子一扔,摔門離去。
白煬緊隨其後,離開之前,甩了我一巴掌。
那晚,池易暄去住了酒店,那是我們家度過的最糟糕的新年。我聽到媽媽和他打電話,讓他回家,勸了半天都沒能勸動。掛了電話她就來罵我糊塗。
“媽,你怎麼這樣想我?我還能故意去氣他不成?這世界上有那麼多巧合,你兒子心裡難道全都是惡意嗎?”
我媽被我一番情深意切的說辭打動,讓我和我哥說明情況,再道個歉。
“他討厭我,當然會以最壞的情況來揣測我,我道歉了也沒有用。”
“你哥怎麼會討厭你?你們當年還一起出去旅遊……”
廈門就像是長在我神經上的一根刺,“都什麼時候的事了,彆說了。”
十八歲時,鼓浪嶼的夜晚,我們坐在篝火邊烤棉花糖,我胸膛裡的火焰也在燃燒。那時我無法認清火團的真麵目,它供給給我無窮的生命力,卻又絕望地消耗著我。
旅程結束後,我期盼著每一個節假日的到來。完美的借口、合理的場合,有哥哥,媽媽,和池岩——池易暄被我分到這一籠統的類彆裡。
有時候遲鈍是一種本能,而我很久之後才發現這種喜歡與以往不同,它讓我舌根發緊、心裡發苦。
當我與白煬行走在林蔭小道,我曾背著她從落葉上深一腳淺一腳地踩過,她倚在我肩膀上,說我比她的前男友更好。
我問她:好在哪裡?
她說:你比他更愛我。
當我們牽起手時,我發現自己硬了。
可我想的不是她,而是和她牽過手的池易暄。
第19章
白煬將我拉黑之後,我有去她工作的酒吧找過她,她還和往常一樣,白襯衫加黑馬甲,一根黑色皮繩將卷發束在腦後。她從不過來問我喝什麼,我乾坐在那兒,半個小時後悻悻離去。
我不知道見到她了應該說些什麼,卻還是每周去找她一次,她一直當我是空氣。
直到後來,有喝醉的男客人抓著她的手不放,我上前給了人一拳頭,被保安攆出去後,她才從酒吧裡出來,和我說話。
她隻對我說了一句話:“你比你哥還要糟糕。”
這是個奇怪的比較級,當池易暄和我站在一起時,形容我倆的用詞永遠是好與壞,而不是壞與更壞。也許池易暄沒有給予她應得的溫柔,可我卻感到高興,仿佛他也不曾比我好那麼一點。
其實我也不想這樣,我想要做個好人,可她是池易暄的女友。
後來白煬辭了工作,聽說她回家相親,我再沒有聽到過她的消息。
而我與池易暄在那次風波之後,有一年的時間沒有說過話。池易暄將對我的厭惡表現得很明顯,我與他雖然是微信好友,可是他朋友圈屏蔽了我,我點開隻能看到一條用於劃分界限的灰線。
畢業之前他曾經向池岩和媽媽承諾,找著機會就回家蹭飯,甚至還說好了十一帶他們出去旅遊。然而那一整年他都沒有回過家。媽媽給他打電話,言語之間暗示他爸想他了,他卻總是說:忙。
媽媽和池岩都對大年夜發生的事閉口不談。我媽沒有過分責罵我,池岩也不可能拿著雞毛撣子來抽我,這是池易暄對我們的報複。
我是自作自受。
等到第二年過年他才回家,行李箱裡裝著送給池岩和媽媽的特產。衛生間裡撞見我,他從不直視我,隻是冷淡地說:“借過。”
我媽和池岩試圖緩和我們之間的關係,吃完飯池易暄主動收拾起餐桌,我媽使眼色讓我去洗碗,我跑到水池前擰開水龍頭,戴好塑膠手套,等著他將碗送過來。
池易暄依然不看我,將碗筷疊在一起放進水池後,就回了自己房間。
那是我們關係最差的一年。我逢年過節都會給他發祝福語,我們都不善於表達,這是我示好的方式。那張被我存放在家中的1963年的老唱片不見了,我將它當做話端,池易暄終於回複了我,閃動的消息框裡隻有兩個字:
扔了。
扔了我的唱片,他開始偶爾回我的消息,大多是當家裡有求於他時,比如為我找實習一事。
事情到現在,已經過去三年,我從未在池易暄麵前提過白煬的名字。池易暄除了第一年沒有回家,之後每年放假都會找機會回來,可能是因為他意識到我沒有那麼重要,我不應該成為他與家人間的路障。
飯桌上坐到一起,他不再回避我,他知道媽媽希望我們破冰,於是和我在餐桌上扮演兄友弟恭。下了餐桌,我去找他,他會衝我微微揚起嘴角,我很討厭他那樣笑,仿佛我是一個在糖果店前撒潑打滾的小孩,而他知道這一招不管用,看似微笑對我,實則滿眼譏諷。就像奢侈品店裡對待窮顧客時的銷售員,趾高氣昂,卻又迫不得已需要正眼相待。池易暄對我就是那種態度:迫不得已正眼相待。不過我與他不是顧客與售貨員的關係,他不需要維持這種體麵,他將手握在門把上,客廳裡媽媽和池岩聽不見他的聲音,隻有我能聽見他清晰的發音:
“滾蛋。”
我以為他恨我恨得要死,得益於韓曉昀那通電話,現在我的心情好得不得了。
我哥沒有那麼討厭我——他可能還是討厭,但是礙於池岩和我媽的麵子,迫不得已要照顧我,這是一種進步。因此就不想再找他不痛快了,我樂得去貼他的冷屁股,伸手不打笑臉人,最好讓他舍不得揍我。
辭職第二天,我撥通了黃老板的電話,告訴他我說服家裡人了,現在可以回去繼續工作。起初他半信半疑,但我向他拍胸脯保證:都什麼年代了,我的目標就是消除偏見,再和CICI一起做好做大。
一番胡說八道打消了黃老板的疑慮,他讓我當晚就回去上班。
池易暄公寓就在市中心,我不再需要花兩個小時通勤,晚飯過後走路過去就行。韓曉昀對我的歸來很高興,雖然他罵我和我哥都是人精。
我和池易暄的作息截然不同,池易暄早上七點多出門,晚上九點回來,而我晚上六點出門,淩晨七點回家睡覺。我們的生物鐘基本錯開,平時根本見不到對方。
我一周上六天班,一般周末兩天都得去(因為人流量高)。周一人最少,所以那天一般都在家休息,一周中我隻有這一天有機會見到池易暄。
周一往往是他最忙的時候,他回家時已經是夜裡十二點,我正在他60寸的電視機上玩《塞爾達》。他換上拖鞋,瞥了我一眼,冷聲說:“讓你住在我家是讓你找工作,不是打遊戲。”
“我今天投了十多家公司。”
“所以你到現在一共拿了幾個麵試了?”
“……”
這人非要懟我一嘴才開心。
池易暄放下公文包,在冰箱裡翻找起來,似乎沒找到能吃的東西,我看到他關上冰箱門,轉頭從儲物櫃裡拿出一袋泡麵。
我放下手柄,卷起袖子,走到廚房,“你想要吃什麼?”
他不理我,就要拆方便麵的包裝,我上前奪走泡麵扔回儲物櫃裡,他的兩根眉毛立即擰了起來,“乾什麼?”
“跟你說話,你有點反應好不好?你想要吃什麼,我給你做。”我拉開冰箱,目光從剛買的新鮮果蔬上一一掃過,“給你做個糖醋小排怎麼樣?再來個蠔油芥菜?”
他不領情,“不需要。”
說著又要去開櫥櫃的門,我將手搭在他兩隻肩膀上,將他原地轉了一百八十度,推出了廚房。
“給我二十分鐘。”
他轉身還想要進來,我掐住他的手腕,他則握住我掐住他的那隻手使勁向外推,卻沒能推開。我突然覺得他有些可愛,他努力的樣子好像一隻惱羞成怒而用力蹬腿的兔子。
“哥,再鬨我就把你捆起來扔到沙發上。”
他終於不再推我了,看我的眼神多了些不可置信,好像我說了什麼大逆不道的話。
“聽話,哥。”
以往都是他讓我彆鬨,今天我過了次嘴癮,可爽。
我鬆開池易暄,他冷著臉在客廳坐下,拿出筆記本擱在大腿上敲打起鍵盤。我係上圍裙,開始切豬小排,焯水後熱鍋加油炒糖色。
現在我就是一現代版田螺姑娘,腦袋上還貼著紗布,唯一不同的是神話裡的男主角對田螺姑娘感恩戴德,而池易暄恨不得一腳將我的屁股踢出家門外。
冰箱裡還有點剩飯,我將飯從電飯煲裡盛出,加熱後同兩道熱騰騰的菜一起端上餐桌,招呼他過來吃。
抬眼一看,他居然在玩我的手柄,林克在他的一通騷操作下從山崖上跳下,進行了一次花樣自殺。
他發現我在看他,迅速將手柄扔下,走到餐桌旁坐下。
我解下圍裙,“周一我一般都在家,想要吃什麼跟我說,就當是付房租了。”
他夾了塊番茄,說:“我的房租很貴。”
言外之意是嫌棄我的勞動成果不夠值錢。吃一輩子泡麵吧你。
他瞥了我一眼,“你不吃?”
我又不是他,早就吃過了,但我乾坐在餐桌旁邊看他吃飯或許會讓他感到尷尬,於是我也拿來個小碗,夾了塊糖醋小排。
等到他嘗過兩道菜,我問他:
“怎麼樣?”
“湊合。”他懶懶掀了掀眼皮。
可我看到碗中的小排都被他乾光了,我一共就吃了兩塊。
他吃好了,又去敲電腦,而我這個苦命的田螺姑娘還在水池前給他洗碗。過了一會兒,他走進廚房拿了個茶包,我發現他習慣在入睡前喝一杯不含咖啡因的綠茶。
等待水燒開時,他雙手抱臂,倚在廚房的推拉門上,“簡曆一會兒發我,我給你看看。”
“喲,這麼好心?”
“早點找到工作,早點從我家搬出去。”
就不能說點好聽的?我回答他:“知道了知道了,一會兒就發您,滿意了嗎?”
池易暄似乎是滿意了,吃飽喝足後,他的麵部線條柔和起來,看我時的眼神也不再像冰刀子,看來以後和他對話之前得先給他喂飽,不然他就跟一暴走貓咪似的。
正常貓咪在饑餓時都會粘著主人,他倒好,逮著我這個解壓球解壓,之前有一次我從CICI俱樂部工作回來,正要倒頭呼呼大睡,他剛好從臥室裡出來,似乎剛通宵一整晚,眼白上都有血絲。我剛想問他是要出門上班麼,他鼻翼微微翕合,像隻嗅到骨頭湯的獵犬,徑直走到沙發前一把將我拽起,拖到衛生間裡,不由分說就打開花灑。撲麵而來的冷水讓我一下清醒過來,他俯視著我,怒目而視,讓我洗澡。
我將洗淨的碗筷擺好,摘下手套擱在水池邊。池易暄泡好茶包,捧著杯子剛要回臥室,突然轉頭問我:
“那個雞蛋是你扔的?”
我像隻被踩到尾巴的貓,立即說:“不是!”
操,暴露了!我應該說:什麼雞蛋?
第20章
夏天的尾巴悄然而至,尾尖掃過樹梢,落葉變了顏色。CICI俱樂部來到了淡季,附近又新開了兩家夜店,正在高薪挖人,請的都是知名DJ,聽說是個二代閒著無事開著玩的,黃渝在微信群裡幾次暗示年底有大紅包發,生怕我們跑路。
韓曉昀知道我在偷偷找工作。我們去網吧開黑,遊戲打到一半,HR給我打電話約麵試時間,我當即丟下鼠標跑出網吧,身後回響著韓曉昀的罵娘聲。
他說我賣隊友,以後生小孩沒屁 眼。
我說我是男人,生不了小孩。
下一場遊戲的排隊間隙,他將頭湊過來,問我找的什麼工作。
“數據分析師?這是做什麼的?”
“不知道。”
“不知道?不知道你還能拿到麵試?”韓曉昀一臉震驚。
我“哼哼”兩聲:“還不是有我哥給我改簡曆。”
池易暄第一次看我的簡曆時,我正在家裡做大掃除。我把折疊沙發的靠背收了起來,他坐在沙發上,腿上擱著筆記本。拖把拖到他腳底,我說:“大少爺,抬一抬您的腳。”
他卻不為所動,我抬眼看他,剛好和他的視線撞在一塊。那眼神直勾勾的,泛著陰森的寒光。正當我以為自己哪裡又做錯時,他卻突然笑了一聲。
那是一聲嗤笑,毫不遮掩譏諷。
“技能這一欄是問你會不會Excel、打碼,不是讓你寫打籃球。”
原來他是被我氣笑了。
我在他身邊坐下,兩隻手搭在拖把杆上。他一隻指尖點在屏幕上:
“成就:氣氛組組長。白意,你可真讓我大開眼界。”
我哥是個老陰陽師了。低情商:沒見過簡曆寫成這樣的。他:你可真讓我大開眼見。
他問我麵試官看到我是氣氛組組長,到底能得到什麼有用的信息?
“能知道我會活絡氣氛,以後組裡吵架,我就是潤滑劑。”
他揉著眉心,讓我拖地去,說他血壓太高,不想看見我。
寄人籬下,我聽話地去拖地。過了一刻鐘,地拖得差不多了,抬眼一看池易暄已經回到他自己的臥室。不就是個簡曆嗎?能有那麼差嗎?
我將拖把洗淨,放進衛生間角落,出來後發現手機響了一聲。池易暄給我發了個附件,打開一看,是我的新簡曆。
這麼短的時間內,他就把我的簡曆改好了,就連格式都變得整潔、利落,和他一樣。“氣氛組組長”在他手下變成了“溝通能力卓越”;“帶領校籃球隊贏得比賽”則體現出我的“凝聚力”與“領導力”。
不愧是頂尖的金融詐騙犯。我咂舌,推開他的臥室房門,誇他:“哥,你真牛。”
他正在書桌前看文件,聽到這話看都沒看我一眼,寫字的手腕都不打頓,“有這個閒工夫,不如多投幾份簡曆。”
罵他要被懟,誇他也要被懟。
傲嬌的哥哥。
周一晚上七點多,池易暄回來了,我正坐在支起靠背的沙發上玩遊戲。他進門後換下皮鞋,將身上背著的斜挎包放到餐桌椅子上。
“今天回來得挺早?”
“嗯。”他走進廚房,在冰箱裡翻找起來。
“飯菜我放在第二層了。”
廚房裡叮裡咣啷一陣響,我半天沒聽見他答話,還以為他沒找到,剛要起身去給他指,接著就聽到了微波爐運作時的嗡嗡聲。
過了一會兒,池易暄端著碗來到客廳,夾起一塊西紅柿送進嘴裡,眼睛看著六十寸的電視屏幕,我正在玩《塞爾達》。
“還沒通關?”
“這是開放世界。”
“救公主不是最終目標嗎?”
“不是。”
“所以你不救公主嗎?”
“不著急。”
我正在野炊,將我從野外打獵獲得的肉和水果放進煮鍋。我問池易暄要不要坐在沙發上看,說著給他讓出位置。
他瞥了我一眼,說不用。就這麼站在客廳裡吃飯。
“這些食物的功效都是回血,你做這麼多品種有什麼用?”
池易暄的問法讓我想起了上一輩的老古董:做這個有什麼用?做那個有什麼用?
“照你這麼說,我每餐隻給你做白米飯,你也能活,為什麼還要每周出去買菜,變著花樣給你留菜在冰箱裡?”
池易暄不說話了。我好像聽見他咕噥一聲:“遊戲能一樣嗎?”
明明他愛聽老歌,收集黑膠唱片,我總認為他是個浪漫的人,可有時他問出的問題又死板得不得了。
可能人有多麵性,就像他暗中讓韓曉昀照顧我,麵上卻又要嫌棄我。
池易暄換了個話題,“媽媽一會兒想跟我視頻,我和她說你也在。”他停頓一下,“我告訴她你來我家吃飯,你一會兒把行李箱放到角落裡去。”
我聽出他不想讓媽媽發現我住到了他家,於是將遊戲存檔,將行李箱推到客廳角落。
池易暄吃完飯後將碗筷放進洗手池,然後解鎖手機,點開媽媽的微信頭像,剛要選擇視頻通話,又回過頭盯著我看。
“你把你那醃菜一樣皺的睡衣換了,行嗎?”
我行李箱裡的衣服大多是加入CICI俱樂部之後購買的。為了貼合我自身的人設,我的衣服上不是畫著黑色的骷髏頭,就是肩膀扯了塊破洞。之前有一次我穿著我的做舊款破洞襯衣去上班,池易暄問我要去哪裡要飯。
最低調的一件衣服是灰色的,上麵印著一位豎中指的叛逆男孩。我穿上後,池易暄的眉頭皺了起來。
“你沒從家裡帶點正常衣服過來?”
“扔了不少,太占位置。這些都是為了去CICI工作買的。”
他放下手機,走進臥室,拿出一件白短袖給我。
“給我的?”我接過衣服。
“借你的。一會兒穿完了放到臟衣簍裡去。”
“……”
就你乾淨。
我換上白短袖,他將我從頭到腳打量一遍,又說:“把眉毛補了。”
我聳肩,“又不是女孩,哪裡有化妝品能補?”
池易暄聽完朝臥室走去,拖鞋在地板上敲得噠噠直響。他在臥室裡翻找半天,最後拿著一支鉛筆走了出來。
“拿著。”
我接過後,打開手機前置攝像頭,對著缺了一塊眉毛的皮膚處,將筆尖壓低,筆頭幾乎與眉毛平行,然後用力劃下一道。
我好像那個蠟筆小新。
“你生怕媽不知道呢?”池易暄抽過一張紙巾按在我眉頭上擦了擦,然後拿過我手裡的鉛筆。
筆尖剛接觸皮膚,我立即叫了一聲。
“你戳疼我了。”
鉛筆頭太細,他扭頭在茶幾上摁斷筆尖,又轉著圈地磨了磨,然後才再次提筆,落在我眉尾。
“還疼嗎?”
我以為他善心大發,居然關心起我這個弟弟來了,剛要答話,又聽他說:“疼就忍著。”
我眨巴著眼,睫毛從他的小指指尖掃過,他便將手腕稍稍抬高。
一絲木質調香水的尾調點在他手腕內側,若有若無。
哪裡來的騷包,還用香水,這麼好聞。真想多吸兩口,可怕他說我變態。
池易暄沒有看我,目光僅落在我的眉尾,那雙漂亮又具有欺騙性的眼睛一眨不眨,我知道他看我時沒有感情,卻仍感到眼波流轉,如迷惑神誌的漩渦。
“哥,你眼睛真好看。”
他裝作沒聽見。
補完眉毛,他拿來紙巾將茶幾上的鉛灰攏進手心,丟進垃圾桶。我對著鏡子看了一眼,那塊皮膚被他用鉛筆淺淺補上,和眉毛融為一體。
和媽媽視頻前,池易暄讓我把帽子戴上,遮住腦袋上那塊頭發沒長齊的頭皮,然後又讓我把耳骨釘取掉。
“彆跟個小流氓似的。”
以往我都會罵回去,比如上梁不正下梁歪之類。但是今天我心情很好,我回他:“彆人家的哥哥疼弟弟都來不及,你怎麼老罵我?”
池易暄似乎沒想到我突然這樣說,他眼睛微微瞪大,雖然沒再損我,但看我的眼神跟看神經病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