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細雨綿綿,紫鱗山上水霧潮濕。
柏憐青從外麵領回來一個老翁,他雖年老,那副身骨看起來卻依舊孔武有力,長滿頜骨的霜白胡須很長,幾l乎到了胸膛底下。
中山殿裡不見人,柏憐青在階上截住一個女弟子:“小山主做什麼去了?”
那女弟子俯身:“山主在龍像洞第十二層祭拜先祖。”
老翁本在打量這洞府,聽見這女弟子發出聲音,他視線驟然落到她身上,那女弟子無端被這樣銳利的目光一刺,一時竟有些戰戰兢兢。
“行了,你去吧。”
柏憐青朝她擺了擺手。
女弟子如蒙大赦,趕緊走了,而那老翁抬起來一雙眼,站在階上看向那些在這洞府中來回的男女弟子,這些人偶爾會相互低語幾l句,雖然聲音不大,但老翁眉心還是擰出來一個“川”字:“我記得紫鱗山中有個止語的規矩。”
“哎喲雍老,那都是從前的老黃曆了。”
柏憐青一手叉著腰,捂嘴笑了一聲:“咱們這位小山主說了,咱們紫鱗山不是寺廟,山中弟子也不是什麼和尚尼姑的,用不著修什麼閉口禪。”
雍老臉色有些沉,換了一位不姓程的山主之後,紫鱗山這幽深而陰暗的洞府便好似少了幾l分從前的壓抑,陰冷,那些護山弟子不再止語,因而這掏空了一整座山而建成的洞府裡竟然也不再像從前那樣充斥著死寂。
但這是不應該的。
“若無森嚴的規矩,又何以樹立絕對的威嚴?”雍老想,這新任山主果然是個才隻有十幾l歲的娃娃,她還不懂程氏世代相傳的山規到底意味著什麼。
“不過是一個止語的規矩,小山主又沒把山規逐條廢止,雍老您何必……”
柏憐青本是笑吟吟的,但見雍老板著臉盯住她,她一下沒了聲音,乾脆收起來自己最熟練的那副勾欄式樣,挺胸抬頭,背著手轉身,清了清嗓子:“您跟我進來吧。”
中山殿後麵就是龍像洞,雍老有很多年沒來過了,他在洞中站定,視線順著垂落的長幔往上,燭火點綴在山壁縫隙中,如盤旋的龍尾。
第十二層,是紫鱗山中人籍冊所在,亦是程氏曆代殉葬者的靈位所在。
洞中無風,而長幔忽動,雍老耳力敏銳,他目光往上一睃,一道紫衣身影從幽深而神秘的第十二層一躍而下,雙足擦過長幔,她身姿輕盈,飄然而落。
雍老最先看清的,是她腰間雪亮的銀色腰鏈,一雙短刀一左一右在她腰側,她烏黑的發髻間隻有一根珍珠銀簪作飾,那副眉目有一種浸潤山雪的豔麗。
“小山主,您今日怎麼想起來去祭拜紫鱗山先祖了?”
柏憐青走過去,笑眯眯地問。
“改了他們的規矩,上兩炷香,就算跟他們說聲抱歉了。”細柳先瞥了她一眼,隨後目光落在那須子很長的老翁身上。
“紫鱗山的規矩,卻不是說改就能改的。”
雍老對上
她的目光。
這一刻,龍像洞中死一般的寂靜,柏憐青動了一下眼珠,乾笑起來:“小山主,這位便是雍老,他之前在……”
“在汀州。”
細柳接過她的話,仍盯著雍老:“汀州分堂的堂主楊雍。”
四目相視,又是死一般的寂靜。
柏憐青的臉快木了,她正絞儘腦汁想著自己該說點什麼才能改變這詭異的氛圍,卻不想,楊雍先俯身抱拳,打破死寂:“楊雍拜見山主。”
柏憐青愣了。
“我改了止語的規矩,你似乎很不滿?”
細柳冷不丁地問他。
楊雍麵不改色:“屬下不敢,但山主今日改止語,難說將來又會不會再改其它什麼規矩,紫鱗山立身於世,傳承下來的何止是這個山主的位子?規矩,也是傳承的一部分,程氏的規矩,不能改。”
細柳聽了,點點頭:“你說得對。”
楊雍沒料想到這位小山主竟然這麼聽勸,他緊繃的麵皮一鬆,卻又聽見她說道:“我的確不止想改止語這麼一個規矩,隻是這多少對程氏祖宗們有點不敬,他們在九泉之下有多生氣我不知道,但我多上幾l炷香,慢慢來,他們也好有個心理準備。”
柏憐青很難形容在聽到小山主這番話後的楊雍的那副臉色,那鬆弛褶皺的麵皮一抽一抽的,活像是老樹皮要掉下來了似的。
楊雍一個眼風掃過來,柏憐青立即領會他是在問她怎麼連一句規勸也沒有,她眼觀鼻鼻觀心,一雙眼睛這看看那看看,總之就是不看楊雍那張僵硬的老臉。
從龍像洞中出來,細柳回到了她住的那間石室裡,柏憐青跟了過來:“小山主,您真的沒忘吧?”
細柳在梳妝台坐下,聞言一頓,但很快,她抬起眼簾:“什麼?”
“雍老啊,您在這間石室裡醒過來的那日我就跟您說過了,前山主令我升任左護法,那雍老則是右護法,他是紫鱗山的老人了……”
說到這兒,柏憐青故作神秘地放低聲音:“他從前雖是汀州分堂的堂主,卻也是在先帝那兒做過事的,所以他才有這樣的派頭,我都不敢得罪他。”
細柳用帕子擦拭著發尾沾到的香灰,好似漫不經心:“這些我都記得,今日我好像把他鼻子氣歪了。”
柏憐青想了想方才的情形:“若論他的脾性,他若不服您,是不會好好施禮承認您是山主的,他明明並不讚同您改了山規,但剛剛還是叫您山主了。”
若依照柏憐青所言,楊雍應該是個高傲的老頭,細柳今日也看到了他表露出的不滿,但他卻又很知道克製自己的言行:“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你說過,他武功雖然不怎麼樣,但做事卻從沒出過錯,紫鱗山給叛徒下的追殺令一般都會到他手裡,哪怕天涯海角,他亦能循著蛛絲馬跡找出人來斬草除根。”
“的確如此啊小山主,他那雙眼睛啊,毒得很!”
柏憐青在旁感歎道:“隻要是他想找的人,誰也彆想逃過他的眼睛。”
“你還說過,他對先帝很忠心。”
“是啊,他在汀州多年,好些事連前山主都不知道,那些事是前山主都不可以碰的,隻有先帝直接命令,前山主才不會過問。”
“那也就是說,”
細柳垂眼看著發尾,上麵一點香灰也沒有了,“他對如今這位陛下也本該同樣忠心才是。”
“那是自然。”
柏憐青不假思索:“咱們這位陛下不是總想著要那個姓陳的老家夥插手紫鱗山嗎?他不放心您,就想著要那個姓陳的來名正言順地監視您,您始終不鬆口,而今雍老一來,陛下想必會覺得雍老也算是一雙好眼睛,姓陳的插不插手,估計也不重要了。”
細柳扔下帕子,淡聲道,“忠心若能分兩半,便不叫忠心了,我不但弄丟一個姓花的準皇後,還暗地裡動用紫鱗山的勢力阻撓東廠知鑒司追查她的下落,在他看來,這已然違背紫鱗山拱衛皇室的忠心,他對此絕不會無動於衷。”
柏憐青怔了一下,神情陡變:“小山主,您是說雍老他也許知道您故意放走花小姐的事?不對啊,他如果知道的話,那陛下應該也知道了,怎麼還……”
“你不是說蛛絲馬跡都逃不過他的那雙眼睛嗎?”
細柳意味深長道:“他若真的有所察覺,那麼出於忠心,他一定會告訴陛下,而如今這位陛下若真的知道了什麼,他是絕不會錯過任何向我發難得機會的,也就是說,這楊雍有一份不可告人的私心。”
“……他能有什麼私心?他為什麼願意隱瞞花小姐的下落?”
柏憐青實在想不明白。
細柳神情淡漠:“他應該感謝自己的那份私心,否則他一定到不了燕京。”
柏憐青看向梳妝台上那麵銅鏡中,這一刻,她在鏡中細柳那雙眼中感受到了一分嚴寒殺意,柏憐青心神一凜,她忽然恍悟,楊雍去年在雍州遇襲,受了重傷,若非如此,楊雍不會到此時才來燕京。
那原來是細柳的警告,楊雍可以忠於先帝,而今紫鱗山一朝換了主人,他則必須要學會先忠於紫鱗山。
若楊雍心有猶疑,細柳絕不會留著這個禍患。
柏憐青知道,細柳其實在任何事上都從不兒戲,無論是止語的山規,還是對楊雍的殺心,她始終保有自己的那份敏銳與冷靜,她沉默地擔起來紫鱗山主的責任,不動聲色地收攏楊雍在汀州的勢力,花了一整年的時間敲打各地分堂堂主,厘清他們的實力,掌控他們的命脈,逼著他們臣服於她這位新任山主,按滅那些浮動的人心。
楊雍因為先帝的器重而有了很多依附他的根須,他算是一個亟待解決的重要難題,這一年時間細柳與他的博弈都被其他各部分堂看在眼裡,而今楊雍身至紫鱗山,便是他在向新任山主低頭。
柏憐青沒有想到,原來一開始這位小山主便是對楊雍動了殺心的,一顆忠心不能分成兩半花,楊雍要麼隻能忠於她,要麼隻能死。
“我還總擔心您把底下分堂的事給忘了,”
柏
憐青歎了口氣,“我還琢磨著要不要給您準備一個小冊子在身上,就像您以前那樣……”
柏憐青驚覺失言,驟然收聲。
細柳抬起來一雙眼睛,在鏡中凝視她:“小冊子?”
“……啊。”
柏憐青硬著頭皮應了一聲。
細柳端起來一旁的那碗冷茶,那雙清冷的眸子裡帶了幾l分審視:“我以前有隨身帶一個小冊子的習慣?”
“……啊。”
柏憐青乾巴巴地應。
細柳看著她:“那我以前那個小冊子呢?我怎麼從沒看到過它?”
“這個……我就不知道了。”
柏憐青額頭隱有細汗:“您自己的東西,我……哪敢碰呢?”
這話說來,她實在心虛得很,但前山主的交代她又不能不聽。
“是嗎?”
細柳仿佛隻是隨口問一聲,她並不在這件事上糾結太多,柏憐青見此終於暗自鬆了一口氣,很快找了個借口退出去。
石室中靜了下來,細柳鬆了發髻,長發如瀑垂落,打開桌麵上的匣子,將簪子隨手扔了進去,融融燭火照得銅鏡泛光。
細柳臨鏡而坐,麵無表情地直視鏡子中的那個自己。
銅鏡裡映著近前那隻打開的匣子,朱紅襯布映照其中一塊晶瑩剔透的玉石,燭火的光影在玉石上閃爍,隱約照見它一雙耷拉著的長耳。
天色徹底黑透了,夜風還算涼爽,宮中四處早就燃起來宮燈,萬極殿中,薑寰沉著臉坐在禦案後,幾l步階梯底下,身為首輔的鄭鶩站在那裡,拱手說道:“陛下,眼下最重要的已不是韋添裕所犯之罪。”
薑寰看著他:“你說,還有什麼更重要?”
“民憤。”
鄭鶩輕吐兩字,隨即抬起來一雙眼睛:“陛下可還記得江州蝗災一事?天災被當地鄉紳做成了人禍,以至於江州淪為死城,剩下多少餓狠了的百姓因此而憎恨朝廷,成為反賊?如今我大燕已是內憂外患,大將軍譚應鯤還在邊境抵禦達塔人的進犯,而我大燕境內又有多少地方因為這樣的天災或者人禍而催生出造反的百姓……”
“那些暴民真是膽大包天!”
薑寰一手拍在案上:“他們難,朝廷就不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