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祿聽陸雨梧說著,目光又隨著他那一根修長的手指移動,最終定在藤石,那上麵有一條朱紅的劃線,象征著他
() 們紫金盟傾儘全力所修建起來的一條糧道。
陸雨梧繼續說道:“以往糧道寧願繞開密光州,不是因為它的苦寒荒蕪,而是因為被這些前因所催生出的惡果,密光州的窮與惡,從來不是山與水,而是人。而今達塔人既然可以越過丹岩,那麼丹岩便不能再稱之為天險,這條糧道,是西北大軍的命脈,也同樣是你們的,糧道在藤石,你們便以藤石為城,做丹岩之外的另一道天險,一則可以防備達塔人故技重施,二則,亦有望與天潭一樣,成為西北大軍的後方糧倉。”
“若真要論起來,”喬四兒看著輿圖片刻,說,“咱們這兒是比天潭還要方便些,若是真能修出一座藤石城,讓那些鹽商們肯踏足此地,說不定這裡以後真能聚四方氣,開天下市啊……”
康祿從沒想過那麼遠,生在密光州的人就像是生來就被流放了似的,外麵將這裡形容成煉獄,一點也沒錯。
但他想了想,看向桌案後的陸雨梧,問:“真的……可以嗎?”
陸雨梧悶咳了兩聲,朝他頷首:“可以。”
外麵風沙很重,沙沙地打著窗欞,陸雨梧卷起的衣袖還沒放下,一雙手臂結實有力,右手腕部被雪白的細布裹得很嚴實,沒人看到底下那道經年深刻的陳傷,僅有左手腕部無遮無蔽,指間總要握一支筆。
“恩公,您還是好好休息吧,”喬四兒看他又握起來筆,便不由說道,“如今糧道已經修得差不多了,說不定什麼時候朝廷的任命就要下來,到時您到彆的地方去做官,可不能生著病去。”
“嗯。”
陸雨梧淡應一聲:“一會兒就好。”
他沒有放下筆。
喬四兒勸不住,誰也勸不住他,喬四兒心中暗自歎了一口氣,跟康祿兩個從書房裡出去,外麵夕陽沉沉,喬四兒趕緊將羊毛襖子穿上,跟康祿兩個坐在空地的石頭上喝熱湯。
“喬大人。”
康祿手裡捧著熱湯:“陸雨梧也許就要離開這兒了,你會不會有點後悔到這兒來做官了?”
喬四兒轉過臉來,莫名道:“後什麼悔?”
“他走了,你可還得在這兒啊。”
康祿說。
喬四兒“哦”了一聲:“若沒有恩公,我哪裡讀得起書呢?即便是有幾個錢能讀上幾頁書,那也去不了蓮湖洞書院,我這些造化都是恩公給的,恩公識我賞我,但我這官卻不是為恩公而做的,你沒聽恩公說麼?修起來一座藤石城,到時我在朝廷裡也不是無名的縣令了,我是藤石縣的縣令!”
喬四兒說著嘿嘿笑了兩聲,伸手一拍旁邊康祿的肩膀:“雖說這地方是冷了點,但你康祿大俠對我不錯,還給老爺我羊湯吃,咱兩個就好好修藤石城,總有一日,天下人會知道,密光州不是墳場,而是福地。”
康祿不知道煉獄要怎麼樣才能變成福地,但他看著身邊這位縣令老爺,身上穿著官服,外麵還裹著一件羊皮襖子,看起來臟兮兮的:“你知道紫金盟為什麼叫紫金盟嗎?”
“為啥?”
喬四兒一邊吃羊肉湯一邊問。
“以前還不叫紫金盟,我雖然從小就在這片摸爬滾打,撐死了也就是一個小幫老大而已,()”康祿喝了一口湯,又笑哈哈地說,那個時候成天趴在黃沙裡,有一天做夢的時候夢見沙子變成了金子。?()_[(()”
康祿從小就是想當大俠的潑皮,他說:“如果不是陸雨梧,我可能還不敢想有一天能住到這個寨子裡,你是不知道,那個時候密光州亂得很,能住在這南觀音山下麵,是多少人不敢想的。”
喬四兒一頓,他不由問道:“恩公他……當初來這裡受了很多苦嗎?”
“你們外麵的人來這兒,吃一口沙子都覺得是苦的。”
康祿說著,想了想又道:“但是,他是真的很不容易,我還記得那個時候,他一個人在想吃了他的小孩堆裡待了半個月,我也不知道他是怎麼樣讓那些本來就餓得眼睛發綠的孩子分給他東西吃,後來他請那些孩子吃了一整隻羊,那隻羊是我的。”
“他身上太多傷了,新的舊的,大約是在遇見那群孩子之前,還有其他人也打過他的主意,”康祿回想起那個時候,陸雨梧身上沾著羊的鮮血,他那雙眼睛黑沉沉的,卻比密光州任何人都要明亮銳利,“在那之前,我不知道他是怎麼活下來的,他後來對我說,他花了半個月厘清密光州的各路勢力,最終選中我。”
“我帶他回去,他腳上的鐐銬反複磨破他的腳腕,以至於他每走一步都是血,”康祿抬起頭,望向天邊的殘陽,“但是他一聲不吭,沉默得不像他那個年紀該有的樣子。”
“後來我幫他砍開了鐐銬,他才說了一聲謝謝。”
康祿摸了幾下自己卷卷的頭發,又說:“說實話,我不是沒見過流放過來的犯人,那些人要麼自己病死,要麼被人打死,他們也許從來的路上就已經開始絕望,但陸雨梧不一樣,他來的時候並不絕望,也無時無刻不在求生,好像哪怕隻要有一絲可能,他也可以堅持得下去。”
“他手上和腳上的傷太重了,我也沒什麼好傷藥給他治,但是好在沒兩個月便有他的一個朋友找來了。”
說著,康祿猶豫了一下,“應該算是朋友吧?那個人對陸雨梧很好,但陸雨梧卻並不願意理會他,繞是這樣,那個人也留了下來,他帶的傷藥很好,但是陸雨梧右手的手筋實在沒救了。”
康祿不知道自己有什麼地方值得被陸雨梧看中,直到他順利除掉那個常年與他作對,一直企圖吞掉他所有人馬的黑水幫老大,他方才真正見識到陸雨梧的手段。
小幫如魚蟲,張口也吃得下去,但稍微大一些的勢力,陸雨梧帶著他假意投靠過,也趁機反水過,是打是和,什麼時候走哪一步,康祿糊裡糊塗地就跟著他那麼過去了,陸雨梧從沒藏在後麵過,而是跟他一起風風雨雨的,精準地算好每一步。
住進這座南觀音山下的寨子裡的第一日,康祿問過他,為什麼要搶他的羊,而不是彆人的羊,他記得那天陽光很好,可是那少年身上有累月的清寒,他清瘦極了,卻因為與
() 康祿打打殺殺日久,一副少年溫和的身骨亦蛻變出鋒利的模樣。
“你身上有一種俠氣。”
少年慢慢地用墨錠在康祿送的那個寶貝破硯台裡就水研磨:“這裡的人殺人殺得多了,他們就不會覺得生命可貴,吃人吃得多了,他們就會變成怪物,你立幫隻守自己的一畝三分地,你殺人,隻憑快意恩仇,你還不是個怪物,還保有你的良善。”
如果不是他說,康祿還不知道自己竟然也算個良善之輩。
身邊人忽然“哇”的一下哭了,康祿嚇了一跳,他碗都差點沒端住,沒好氣道:“喬大人,你做什麼呢?”
喬四兒含著兩包淚,吸吸鼻子:“我想到,那個時候我恩公在這裡都要活不下去了,我呢?我就算心裡難過……也還是每頓都吃兩大碗米飯!我真他娘的不是人哪!”
他捶胸頓足,使勁反省。
“……”
康祿有點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一口喝光了熱湯,看了一眼書房那邊,想起了點什麼,他湊近喬四兒,神秘道:“哎,喬大人,你知不知道陸雨梧心愛的姑娘們?”
“……們?”
喬四兒險些以為自己聽錯了:“你細說,什麼叫……們?”
康祿看他那副樣子,知道他不信,便在自己懷裡掏啊掏,掏出來一個紙團,他一邊展開,一邊說:“這是我趁陸青山那小子不注意,從桌子腿兒底下順來的。”
他將皺巴巴的一張紙展開來,遞到喬四兒麵前,下巴一抬:“陸雨梧他練字老是練這些,你看看,是不是姑娘的名字?”
喬四兒也好奇極了,定睛一看——
細柳。
圓圓。
周盈時。
他麵皮抽動了一下:“呃……”
康祿拍了拍他:“怎麼樣怎麼樣?是不是姑娘的名字?”
“……是。”
“陸雨梧這小子,想不到他還挺嘿嘿……”康祿激動地挑眉,“雖說我不識幾個字,但這看起來……得是三個姑娘吧?你認識嗎?”
“認識。”
喬四兒撓了撓腦袋:“……但我隻認識一個。”
細柳姑娘他知道,堯縣一彆,也不知道她如今好不好。
但是,剩下的兩個都是誰啊?!,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