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嘉二年的冬天是近二十年來最冷的一個冬天,哪怕宮人們鏟冰鏟雪很是勤快,不過一個夜晚的功夫,紫禁城的琉璃碧瓦又被冰雪嚴絲合縫地覆蓋起來,碩大的冰溜子垂掛在簷角,被早上薄薄的日光一照,是一種浸透寒氣的晶瑩。
此時下了早朝,百官們結著伴從金鑾殿裡出來,趕緊從宮人手裡接來厚披風裹在身上,好在階上的冰雪被及時鏟過了,不怎麼滑腳。
“這天也太冷了,也不知道咱大燕是怎麼了,聽說海州府那地方都雨雪不斷,積雪足有數尺之厚,那可是海州府啊!本該是個常年炎熱的地界!更不提其他地方,雪災一回又一回地報上來,那麼多的百姓不是凍死就是餓死。”
一位官員與相熟的同僚一邊往階下走,一邊歎氣:“如今在這個當口加稅,隻怕……”
“慎言。”
同僚提醒他一聲,隨即又低聲說:“西北打著仗,好幾l個地方又有雪災,朝廷如今是真沒錢了,如今也隻能苦一苦那些沒遭災的地方百姓,朝廷如今難處大得很,我大燕百姓理應與咱朝廷風雨同擔,一塊兒將這難關給跨過去才是。”
“可西北不是暫時停戰了嗎?”
那官員想著方才在金鑾殿中的情形,抬起頭來,紛紛揚揚的大雪劈頭蓋臉地砸來人的臉上:“哪怕是在苦寒的草原上生活慣了的達塔人,他們也不能抵抗這樣駭人的嚴寒,如今他們與咱西北大軍隔著一個萬霞關僵持著,看樣子,兩方都想先熬過這個冬天再說,陛下一定要在此時加稅,真的是為了西北的軍費嗎?”
他的聲音很輕,哪怕是身邊交好的同僚也沒聽得清楚。
“秉儀!秉儀你走慢些!小心又滑一跤!”
忽然這樣一道聲音落來,官員才回過神就見一道緋紅的影子很快掠過他身邊,他與同僚趕緊停下,才低下頭,又有另一道緋紅的衣擺很快拂過,他們二人順勢往底下望去,隻見那蔣閣老提著衣擺很快下去,將另一位馮閣老給攔住了。
那二人不知在說些什麼,他們也沒敢多看,更不敢去聽,趕緊往宮門的方向去了。
“你好歹也是五十來歲的人了,如今又在內閣當中,你在外頭能不能穩重些?”蔣牧被寒風吹得太陽穴刺疼,攔下來馮玉典便深深地歎了口氣。
宮人追來將披風恭敬地奉上,馮玉典一把扯過來,遮住自己官服後麵被冰雪浸濕的一片痕跡,早上在階上摔了一跤,他到現在屁股都是疼的。
宮人很快離去了,蔣牧拉過馮玉典,兩個人一道往露台底下避了避,蔣牧這才又開口道:“秉儀,方才在朝上你怎麼能頂撞陛下呢?”
“難道你也認同此時加稅?”
馮玉典聲音冷硬:“如今咱大燕百姓過的是什麼日子你清楚嗎?沒遭雪災的地方不一定就比遭了雪災的好,這都多少個災年了,又是旱災,又是蝗災,如今還有雪災,上蒼不仁,生民日苦,此時加的不是稅,是雪上加霜啊!”
“你也說了是上蒼不仁,天要降災於
世,而西北亦有兵禍為患,哪怕如今停戰,可誰知道這個冬天過去,又是什麼情形?()”蔣牧試圖讓他冷靜些,秉儀啊,先帝爺抄幾l個世家勳貴才勉強補齊了之前的軍費,可咱們還得未雨綢繆啊,達塔人不會死心的,天災隻會催生他們更加猛烈的掠奪之心。?()?[()”
“可陛下他果真是為了軍費嗎?”
馮玉典壓低了聲音,他盯住蔣牧:“難道不是因為內帑沒錢,辦不起皇太後的聖壽節?”
“秉儀!”
蔣牧立即按下這話頭,二人之間倏爾隻剩下風雪呼嘯之聲,片刻後,蔣牧歎了口氣:“你老師已經不在了,你得管住自己的這張嘴。”
聽他忽然提起老師,馮玉典胡須顫動一下,他想起來老師的孫兒還在西北偏遠的密光州,這個冬天,燕京都這麼冷,也不知道密光州會有多難熬。
“子放,內閣中的幾l位,陛下最忌諱我。”
馮玉典呼出一口白霧:“這不是我管住自己的嘴就能輕易改變的境況,王固那個老東西如今深受重用,他那個人,滿心滿眼都是如何將我們這些蓮湖洞的給清除出內閣,說不定哪天我……”
“胡說什麼?”
蔣牧拍了他肩膀一巴掌,板起臉:“我知道你為人忠直,今日朝上無人敢反對加稅,你便去做那第一人,可是戶部的賬沒人能說得清楚,稅銀到了賬上再大也是一個數字,六部用一用,數目就少了,以至於虧空多了,要填補這個大窟窿,加稅是最直接的辦法,戶部那些人隻要看到能填這個窟窿就能鬆口氣,你跟他們吵,哪裡能吵得過?更重要的是,聖上的心在他們那頭,他們也不過是幾l片雲而已,雲,都是隨風走的。”
壽康宮中銀炭燒得正旺,卻沒有一點煙,將整個內殿裡烘烤得溫暖如春。
薑寰下了朝便過來與皇太後一道用早膳,皇太後用得很少,很快撂下筷子,讓宮娥重新給她梳了一個發髻。
“先帝爺是節儉慣了的,很少宴飲,他的萬壽節向來也是一切從簡,除了明園之外,吾還沒見過他有什麼大的花費,連在衣食上也很是儉省。”
劉太後坐在鏡前看著宮娥方才給她梳理好的發髻,手中摸著一支鳳鳥銜珠金簪:“先帝爺不僅自己儉省,亦不許後宮奢靡鋪張,因此吾便也跟著先帝爺一塊兒節儉了半輩子,皇帝你如今有這樣的孝心,肯替吾大辦今年的聖壽節,吾心裡自是高興的,但吾聽說,朝裡有人不讚成,既如此,便算了吧,吾也不是非要過什麼聖壽節。”
薑寰看著鏡中的劉太後:“這是兒子一早與您說好的,兒子是皇帝,怎能對您言而無信呢?”
劉太後看著鏡前擺了一案的金珠寶飾,她一身衣裳素雅又不失雍容氣度:“吾是想有一個像樣的聖壽節,可吾也不想被朝臣們戳脊梁骨。”
“誰敢?”
薑寰這幾l日被鄭鶩他們那些人煩透了,但他在劉太後麵前還是竭力冷靜了點:“您在後宮裡吃齋念佛十幾l年,從前跟著先帝儉省慣了,如今您是皇太後,您的兒子是天子
() ,我要為您大辦一回聖壽節,又有何不可?”
劉太後唇邊浮出了點笑意,但她的目光透過鏡麵打量著身後的薑寰半晌,卻忽然道:“寰兒,你怎麼不蓄須子了?”
薑寰神色一滯。
“記得你從建安回來蓄了很長的須子。”
劉太後淡淡地說。
這一瞬,薑寰仿佛在鏡中看見自己的下頜冒出來青黑的胡須,他一下擰起眉頭。
“吾記得從前與你說過,你與你皇兄生得很像,尤其留了胡須,就更像了,”劉太後唇邊的笑意不知何時已經沒了,她淩厲的眉目多添了幾l分愁苦,“你沒辜負吾的苦心,知道該怎麼樣在你父皇麵前爭。”
“母後!”
又是這樣的眼神。
薑寰曾見過這樣的眼神,在父皇臨終的時候,在母後讓他蓄須的時候。
“若花若丹還在,她做了皇後的位置,花家的那份家業雖不可能填得平國庫的窟窿,但至少你的內帑多少也還能有些盈餘,彆輕看那些積蓄百年的世家大族,無論是亂世還是盛世,他們能夠延續至今,足見其根深樹大。”
劉太後眼裡那點溫情化為一種惋惜:“這樁婚事本是你父皇留給你的一把鑰匙,你卻將這鑰匙弄丟了……”
“夠了!”
薑寰猛地打斷她。
劉太後似乎被他忽然的這一聲嚇了一跳,抬起眼簾正見薑寰那張光潔的臉上陰晴難定,他深吸了一口氣:“朕是天子,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不過一個花家而已,又算得了什麼?”
“朕說要給您大辦聖壽節,便一定大辦。”
薑寰並未在壽康宮中久留,回到萬極殿中,他便立即讓劉吉捧來一麵鏡子,他坐在椅子上,久久地盯著鏡中的自己。
目光掠過下巴上冒出的青黑胡茬,他沉著臉:“劉吉,拿刮刀來!”
劉吉趕緊讓宮人去取來刮刀,哪知薑寰並不要他幫忙,而是自己對著鏡子刮起來胡茬,越刮,他的神情越陰沉。
他想起父皇臨終前的眼神。
仿佛是在透過他,看另一個人。
就連他的母後也是這樣。
“你們都不如顯兒。”
這樣一道虛弱無力的喟歎如魔音般響徹薑寰的耳畔,劉吉忽然驚叫一聲:“陛下……”
薑寰回神,發覺鏡子裡的自己下巴多添了一道血痕,他憎惡似的看向手裡沾血的刮刀,一把將它摔在地上。
他已經是皇帝了,他是這天下之主,可母後,為什麼仍要以那樣的眼光看他?
鄭鶩,蔣牧以及王固在恭默室中等了約莫一個時辰,方才見劉吉姍姍來遲,作揖請他們進殿裡去,鄭鶩卻不忙先行,拉住劉吉問道:“昨日的折子,陛下留了?”
劉吉聞言看向鄭鶩,眼尾微挑了一下,尖銳陰柔的嗓音懶洋洋的:“是啊鄭閣老,那折子不用奴婢批紅,昨兒晚上就拿給陛下瞧了。”
劉吉如今是司禮監掌印太監,手裡握著批紅的大權
,又兼著東廠提督一職,哪怕是在這二位閣老麵前才作過揖,他亦不減半分傲慢,畢竟如今這位永嘉皇帝也很少上朝,內閣的票擬仍要經過司禮監的手。
他這一番話好似什麼都沒明說,但鄭鶩心中卻略微有了點底,他大約也能明白今日的召見是為了什麼,他也不在乎劉吉這分傲慢,隻對劉吉點了點頭,道:“多謝。()”
薑寰在禦案後坐,鄭鶩與蔣牧、王固二人進去便俯身跪拜,過了好一會兒,他們方才聽見皇帝道了一聲:起吧。?()”
蔣牧一抬頭,目光陡然觸及皇帝下頜處的一道血痂,他愣了一下,才要開口說些什麼,卻見皇帝一手擱在案上,手指在一道奏折上點了點,道:“聽說密光州的糧道修好了?”
“是,陛下。”
蔣牧忙斂眸,低聲應道。
“這個喬意誠。”
薑寰睨著折子上的墨字:“他的這道折子,話裡話外都離不開陸雨梧。”
“啟稟陛下,”
蔣牧拱手說道,“陸雨梧是奉皇命在密光州修糧道,那樣一個地方,人如散沙,那喬意誠在折子上也說,密光州的人窮苦慣了,除非糧道可以給他們帶來什麼好處,否則他們絕不會甘心出力,因此陸雨梧要聚起這些人心來實在不容易。”
薑寰自然知曉陸雨梧想要在密光州那樣的地方修出一條糧道根本不容易,人心,耐力,缺一不可,若非如此,他也不會讓陸雨梧留在密光州跟那個喬意誠一起修什麼糧道。
但這糧道還是修成了。
薑寰不由瞥了一眼站在蔣牧旁邊的王固。
王固心中一跳,忙低首:“也是陛下開恩,才給那陸雨梧這將功折罪的機會,而今糧道已成,可臣聽說,那些鹽商懼於密光州的凶惡之名,哪怕有了這條道,他們也實在不敢貿然踏足密光州那種地方,那這糧道修來,又有何用啊?”
蔣牧聞言,立即道:“守元,喬意誠的折子你不是也看過了麼?那些密光州人想擺脫窮苦的命運,因此而將所有的希望都寄存於此糧道之上,而今糧道已成,他們有心在藤石築城,這本是一件大好事啊,丹岩已不成險,但密光州卻需要重新築起來一道天險,以防備達塔人再次繞後偷襲,藤石若能修起一座軍事防備完整的城池,也可保我西北大軍後方無憂啊!”
“有了城,亦可有市,密光州的民風可以改易,名聲自然也可以改易,天下商人皆為利往來,走密光州的糧道可以讓鹽商節省時間,他們也不是傻子,能走自然要走,一旦密光州向天下四方開市,聚起四海人煙,密光州人亦可因此而擺脫閉塞,落後之境況,”蔣牧再度俯身拱手,“陛下,此乃惠民利軍之策,西北軍民都將感激陛下浩蕩天恩!”
王固忍住想翻白眼的欲望,心說好你個蔣子放,拍馬屁真是一套又一套的,挺會捧。
薑寰手指在那道折子上扣了扣,萬極殿中安靜了半晌,二位閣老屏息而立,好一會兒方才聽見禦案後傳來皇帝的聲音:“誠如蔣卿所言,藤石築城是一件好事,密光州這
() 麼一塊地方在輿圖上都不清不楚的,如今既然可做後方軍備之地,自然是好的,密光州那個地方民風彪悍,陸雨梧他能將差事辦得這麼好,實在出乎朕的意料,如今藤石既要築城,想來也離不了他。”
此話一出,殿中一靜。
那王固反應過來,便拱手道:“陛下所言極是,密光州人由窮生惡,而陸雨梧既然有這樣的本事可以製得住局麵,那麼藤石築城一事自然也離不了他才是,若真換了人主持此事,隻怕還真不一定做得到,依臣來看,不若便讓那陸雨梧繼續留在密光州,如此也好確保藤石城順利修建。”
蔣牧一下擰起眉:“這怎麼能行呢?守元,你難道忘了,此前陛下已下過一道聖旨說糧道修好後,便對陸雨梧委以他任。”
“這我自然沒忘,”王固說著,又看向禦案後的皇帝,他徐徐道,“可正是因為陸雨梧他在密光州的差事辦得好,所以讓他繼續留在那裡為陛下效力,這又有何不可呢?這是賞,又不是罰,密光州若真能因此而改變,那就不是吃人的窮山惡水了,也不是什麼流放地,陛下這是信任他,是重用他,對他寄予厚望啊。”
蔣牧神色冷了些:“要想改變一個窮惡百年的地方,哪怕是你王守元去了,也得做好耗光你這一輩子的打算。”
陸雨梧方及弱冠,可禦座上的帝王,以及在他麵前這個王固,他們就想將這個年輕的孩子徹底按死在密光州遮天蔽日的風沙裡。
“朕免了他的流放之罪,又看他在密光州實心用事,自然是想委以重任的,蔣卿你也說,修糧道,築藤石城是惠民利軍之策,朕看重他在密光州的作為,留他在那裡亦是一種重用,喬意誠是藤石縣令,朕亦可以讓他陸雨梧做密光州的知州。”
薑寰輕抬下頜,那道血痂在燈燭映照之下,顏色殷紅。
蔣牧聞言,心中一緊,他知道皇帝是打定主意要讓陸雨梧繼續留在密光州了,正是此時,他忽然聽見一道聲音:“陛下不可。”
竟是進殿後便一句話都沒有說過的鄭鶩。
一時間,蔣牧與王固,以及在禦座之上的薑寰都將目光落在他一人身上,鄭鶩上前一步,俯身拱手:“啟稟陛下,改換糧道本是為修內令行方便,為的是讓慶元的鹽商們能夠儘快將軍糧運送至邊關,而今密光州的糧道已成,鹽商們即便初時不願,但節省時間就是節省成本,他們當中隻要有人先一步踏足密光州,後麵的人緊接著就會跟上去,而密光州所處位置已不能用以往的目光去看,丹岩天險不成險,連大將軍譚應鯤亦因此而憂心,陸雨梧提議築城擴充軍備,可以說是解決此禍患的一劑良方,而今藤石築城的消息已傳遍西北軍中,若西北大軍能以藤石為糧倉,則我西北將士們亦能安心抗敵。”
“所以呢?”
薑寰凝視他。
鄭鶩繼續說道:“此前陸雨梧在密光州丹岩之下抵抗達塔鐵騎九日整,無論是密光州人還是西北的將士們,他們都因此而認識了這個人,您先免了他的流放之罪,又下旨令他在密光州修糧道,他做到
了。”
“但您彆忘了,他到底還是因為流放之罪而去的密光州,您若還要將他留在密光州,哪怕是做個知州,在天下人眼中,這亦不能算是一種獎賞,而是非難。”
薑寰臉色微變。
那王固在旁見此,忍不住開口:“鄭閣老此言差矣,陛下賞罰分明,實為仁德之舉,又何來非難之說?”
“陛下仁德如天,本無非難之意,”
鄭鶩神情沉穩如舊,抬起頭來,“但並非天下人都能懂得陛下這份苦心仁心,我等身為人臣,又如何能讓陛下遭此非議?何況……”
鄭鶩頓了一下,才意味深長道:“何況陸雨梧也算身份特殊,先帝曾言,修內令為利國強軍之本,陸公雖死,而修內令卻不能死,但陸雨梧是陸公之孫,且不說西北軍中有多少人看重這修內令,就是慶元的鹽商們也指望著修內令頒發的鹽引,若陛下還將陸雨梧留在密光州,那他們也許就會心生恐慌,怕先帝一去,修內令便不穩了,再有一些有心之人,則會認為他們有推倒修內令的可能,若真如此,屆時亂起來,先帝一生的心血豈非白費?”
蔣牧在旁越聽越心驚,這位鄭閣老不愧是先帝選中,直接躍升首輔的人,他語氣平平,卻字字如刀,出鋒淩厲,直指要害。
修內令非隻是陸證的心血,它更是先帝的心血,而他們這幾l位親耳聽過遺詔的閣臣都知道,這位年輕的永嘉皇帝是在先帝靈前立過誓的,絕不能動修內令。
修內令被清清楚楚寫在了遺詔之上,足見先帝的未雨綢繆。
王固的臉色有些差,他不知道鄭鶩磨了多久的刀,到今日,這把刀鋒利極了,他顯然是做足了準備,無論如何也要將陸雨梧從密光州那攤爛泥裡拉回來。
“陛下善待陸雨梧,便是安定人心,穩固修內令。”
鄭鶩俯身再拱手,沉聲說道。
詭譎波濤在萬極殿中無聲暗湧,薑寰眼底積蓄雷雨,他怎麼會聽不出鄭鶩在提醒他什麼,先帝將修內令寫在了遺詔上,而他接過這皇位,若有任何不利於修內令的舉動,便是對先帝不孝,再往大了說,便是有損社稷。
良久,薑寰強壓怒意,道:“好啊,那你說,朕該讓他去哪兒才算善待?”
“陛下,如今各處官員任職暫無缺口,隻有汀州知州上個月致仕,這個缺暫時還無人補上。”
鄭鶩身兼吏部尚書,對這些任職調動十分清楚。
“汀州?”
薑寰盯住底下的鄭鶩,撐在案上的那隻手緊攥了一下,半晌,冷笑:“既然如此,那便依你所言,讓他去汀州。”
鄭鶩與蔣牧、王固二人出了萬極殿,薑寰便將禦案上的所有東西給掃了下去,他連砸幾l個瓷器,殿中的宮人噤若寒蟬,跪在地上不敢言語。
劉吉在旁,心裡也有點犯怵,趕緊低聲讓宮人們收拾地上的狼藉,薑寰一腳踢倒一個正撿碎瓷片的宦官,碎瓷紮進宦官的手掌裡,血淌出來,他卻連大聲呼痛也不敢,忍得渾身發顫。
忽然間,薑寰卻像是想到了什麼似的,他站定,莫名笑了一聲,神似癲狂,喊道:“劉吉,讓細柳過來!”
劉吉不敢耽擱,趕緊出去找人。
細柳是從乾元殿中的密道過來的,但從乾元殿到萬極殿的這一路上風雪彌漫,她踏進萬極殿,身上積了層薄雪,殿裡迎麵而來的暖意融化著她鬢邊的雪意,水珠順著她耳邊的淺發滴落。
“陛下。”
細柳俯身作揖。
薑寰坐在禦案後,手中捧了一碗熱茶,那熱煙上浮,他在這煙霧中抬眼看向底下那披霜簪雪的紫衣女子,慢慢地抿完了一口茶,他方才開口:“朕有一件事要交代你去做。”
“陛下請說。”
細柳半垂眼簾。
薑寰一抬手,那劉吉立即將茶碗接了過去,薑寰不緊不慢地開口:“不久之後,將有一人上任汀州知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