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寰的視線重新落在她身上:“朕要你去殺了他。”
細柳眉峰微動:“不知此人是誰?”
“陸雨梧。”
薑寰一字一頓。
細柳一下抬起眼簾,迎上薑寰的目光,他眼底似有幾l分玩味,又混合意味不清的惡劣,他始終注意著她臉上一分一毫的神情變化:“怎麼?認識他?”
楊雍說,她什麼都忘了。
薑寰此時看著她,發覺她臉上仍舊一絲表情都沒有,連那雙眼也依舊清冷無波,一點漣漪都沒有。
“隻是聽過這個名字。”
細柳淡聲道。
薑寰始終沒能從她那副眉眼之間發現任何端倪,半晌,他輕抬下頜:“細柳,不要再讓朕失望,花若丹至今下落不明,這本是你的失職,你去汀州取這個人的性命,是朕給你的最後一次機會,若你再辦砸了這件事,那麼朕便會好好想想你是否還擔得起紫鱗山這份重任,你是先帝親自定下的山主,朕自然不會讓你卸任,但你做不好的事,朕會讓旁人來做。”
細柳當然明白薑寰這番話是什麼意思,若她不能完成汀州的任務,陳宗賢的手就可以名正言順地伸進紫鱗山,到那時,她雖還是個山主,可到時紫鱗山誰說了算,卻不一定了。
“細柳明白。”
細柳神情冷淡,俯身拱手。
薑寰坐在龍椅上,看著她轉身朝殿門外去,她衣擺上沾著濕潤的雪水痕跡,外麵漫天的雪意很快籠罩她的身影。
她竟然沒有一點猶疑。
薑寰想起當初在明園當中,陸雨梧曾替細柳喝下的那杯酒,他眼底浮出一分譏諷,外麵的天色不知不覺暗了下去,薑寰在萬極殿中召幸賀皇後。
子夜時分,賀皇後方才從萬極殿出來,她一張臉煞白,被宮娥扶上抬輿,寒風襲來,猛灌入袖,宮燈照見她白皙小臂上交錯的血口子,甚至還有青紫見血的咬痕。
她一下按住衣袖,垂下一雙通紅的眼,啞聲讓宮人們快送她回長定宮去。
陳宗賢便是在此時趁夜入宮,薑寰沐浴過後,穿了一身
龍紋常服在萬極殿中見他,此時薑寰的心情似乎平複了許多,隔著一道簾子,瞥了一眼跪在那兒的陳宗賢:“陳卿,你真是可惜了,若你還在內閣,朕該有許多差事要交給你去做。”
怕衝撞天顏,陳宗賢一如往常那樣在臉上裹了一道長巾,他低著頭,說:“臣雖致仕,卻依舊是陛下的臣子,隻要您有旨意,臣必當赴湯蹈火。”
“你是為朕著想的,”薑寰看著他片刻,不鹹不淡,“若內閣當中人人如你這般,朕也就省心多了,朕隻不過想給朕的母後風光大辦一回聖壽節,那個馮玉典便吵得朕頭疼。”
陳宗賢道:“陛下為皇太後辦聖壽節,本是為儘孝道,馮閣老那個人臣是知道的,他是個直脾氣,大約是因為內帑沒錢,一時情急,才會衝撞陛下。”
“你還知道替他說話。”
薑寰心裡煩,臉上的神情也不耐:“朕才登基多久這內帑就沒錢了?”
“臣記得,當初修建護龍寺,一部分是戶部撥款,另一部分是先帝爺從內帑裡掏的錢,”陳宗賢說著,歎了口氣,“哪曉得這護龍寺到底也沒修成。”
“臣聽聞您已下旨,讓陸雨梧去做汀州知州?”
他又問道。
提及此事,薑寰臉色一沉,隔著簾子,他睨著外麵的陳宗賢:“你猜,他去了汀州之後,那塊地方會不會很熱鬨?”
陳宗賢眉心一跳,聽出這弦外之心,他立即跪了下去:“他一個初出茅廬的小子,哪裡知道官場上的深淺?即便是去了,不該他湊的熱鬨,他也是湊不成的,但若他一定要上趕著去湊,臣以為,倒不如將他當成一顆棋子來用。”
“死棋?”
簾內,薑寰看著他。
陳宗賢低著頭:“死棋。”
薑寰滿意一笑:“朕已經下令,讓細柳去汀州除了他,在那之前,你便做好你該做的事。”
“細柳?”
陳宗賢抬起頭。
“陛下,她絕不會殺了陸雨梧!”
他說道。
“不,”
薑寰搖頭,意味深長,“她若還想坐穩紫鱗山主的位子,就必須殺了陸雨梧。”
陳宗賢乘轎出宮,一路燈火昏暗,他整個人都隱在轎子當中,如同一隻見不得光的怪物,他懷著幽暗的心緒回到府裡,陳平提燈來迎,又為他除去披風,倒來熱茶。
“陳平,讓他們在汀州暫時收好手腳。”
陳宗賢捧著熱茶卻沒喝,聲音裡透著一股疲憊。
陳平應了一聲,又小心翼翼地道:“老爺,那陸雨梧真要去汀州?他去了那兒,若是……”
“汀州不是那麼好待的地方,那兒從來都是一灘渾水,無論誰去,也清不了,”陳宗賢摘下臉上的長巾,半邊臉頰上的燙傷凹凸不平,“咱們也是沒辦法,皇太後的聖壽節需要不少銀子,內帑裡不夠,就隻能咱們去找。”
“陸雨梧去了那兒也好,”陳宗賢伸手摸向自己的臉頰,他的神情冷極了,“先帝
當初定下花家女為皇後,很難說不是因為她背後的花家,花家在汀州是個百年的世族,慶元鹽政上也有他們的勢力,我們倒不妨趁此機會,借陸雨梧這顆棋子,鏟除花家,如此才好掌握慶元鹽政。”
“老爺您的意思是?”
陳平問道。
“萬一,陸雨梧死在汀州,再萬一,他的死與花家脫不開乾係呢?”
陳宗賢哪怕此刻沒有照過鏡子,他閉上眼也能清晰地想見自己的這張臉:“我讓費聰去挑他的手筋,本是想讓他也嘗一嘗我所受的滋味,哪知道費聰這樣無用,竟然還是讓他毫發無傷地去了密光州,如今還是讓他做了官。”
費聰當初回來,隻說他引開了那枕戈營的統領徐太皓,卻不知道手底下的人到底得手了沒有,那些人都死了,死無對證。
如今看來,陸雨梧非但手筋無傷,還坐上了汀州知州的位置,正五品官。
“那就讓他有命去,沒命還。”
永嘉二年二月初,密光州仍然冷得徹骨,牧麗河也結著厚厚的冰層,紫金盟的人不得不取冰化水,分給周圍的百姓們用。
朝廷的任命正式抵達密光州之時,陸雨梧正在牧麗河與紫金盟的人一道取冰,他沒有穿厚重的披風,一身雪白的衣袍沾了些塵灰,袖子都挽起來,因為取冰而用力的雙臂肌肉線條流暢分明,水珠沾濕了他右手腕部的細布,原本白皙的手因為長時間觸摸冰層而泛起來一層薄紅,連指尖都是紅的。
“你爹呢?”
陸雨梧修長的頸項滿是汗珠,他將冰放進岸邊小孩的桶裡,想伸手摸他的腦袋,但看了一眼自己濕潤發紅的掌心,還是作罷。
“我爹在藤石那邊築城呢。”
小孩兒說道。
“自己可以提回家嗎?”
陸雨梧問他。
小孩兒點點頭:“可以,我力氣可大了,當初抓羊全靠我!”
陸雨梧聞言,不由笑了一下:“是,全靠你。”
這個小孩兒正是當初坐在小墳包上等著他死的那些孩子當中的一個,也是後來跟他分食那隻烤羊的孩子之一,如今也不過十一二歲。
小孩兒見他笑,不由也笑了起來。
他抬頭看了一眼對麵的南觀音山,忽然想起母親說,這位陸公子就像南觀音山上的積雪一樣聖潔。
“恩公!”
這時,一道聲音咋咋呼呼的,很快近了,小孩兒回頭望去,隻見來人是那位穿著官服的喬縣令,他連忙跪下。
喬四兒跑過來,沒防備麵前一個孩子撲通一下跪了,他嚇了一跳,卻顧不上許多,一把將孩子給拎起來,氣喘籲籲地喊:“恩公啊!聖旨,聖旨到了!”
陸雨梧卻沒有什麼太大的反應,隻是將衣袖放下來,從冰麵上走來岸邊,喬四兒放下那孩子,趕緊走過去:“恩公,聖旨上說,讓您去汀州做知州!那可是汀州啊!您是正五品官呢!”
陸雨梧站定,日光淡淡地鋪了一層在他身上,鬢邊的淺發拂過
他蒼白的臉頰,片刻,他抬起眼簾:“汀州……”
那雙眸子黑沉,深不見底。
朝廷的任命一到,陸雨梧便要即刻啟程,翌日一大早,康祿便帶著紫金盟的人,和喬四兒,大武、興子、線兒他們等人一路將陸雨梧一行人送至藤石。
路上也有百姓來送。
康祿早知道陸雨梧會走,但真到了這一天,他心中實在不是滋味,風沙飛揚,他喉嚨動了幾l下,才發出聲音:“早知道不來送了,怪難為情的。”
陸雨梧麵上露了點笑意:“好了康祿,還會再見的。”
康祿卻看著他,好一會兒,說:“雨梧,我要謝你,若沒有你,便沒有如今的紫金盟,咱們是永遠的兄弟。”
但這話才說完,康祿就有點憋不住鼻子酸了:“咱們說好了,往後藤石城修成了,你得回來看看,到時候,到時候記得帶上你那二個心愛的姑娘,我還真的挺好奇的……”
陸雨梧聽著有些不對勁,他眉心微動:“……什麼?”
“恩公!”
喬四兒卻在旁邊按捺不住,眼睛早包著淚了:“你放心,我在密光州一定修好藤石城,我和老康兩個人,將來總有一天,會將這墳場變成真正的福地!我……我一定會做一個好官!”
“意誠,你已經是了。”
陸雨梧看著他,說。
喬四兒鼻子又是一酸,他笑了一下:“恩公,意誠還記得您在堯縣時對我說,‘如有登臨意,你自上青雲’,如今意誠也盼您重上青雲,再也不要……受苦受難。”
“我心中不苦,便沒有難。”
陸雨梧輕拍一下他的肩:“在密光州做官,雖然偏遠,但亦有好處,朝廷裡的火怎麼也燒不到你這裡來,你好好修藤石城,將來有一日,去為更多人。”
喬四兒心胸發燙,他眼含熱淚,卻是一笑,拱手:“是,意誠在密光州則為密光州百姓,將來無論在哪裡,亦為更多人。”
陸雨梧亦抬手。
風沙鼓動二人衣袖,康祿與紫金盟中人,以及周圍的百姓們都在旁靜靜地看著他們彼此相對,作揖。
陸雨梧被陸青山等人簇擁著走出一段距離,密光州的百姓們仍在原地望著他,他回過頭,風沙裡,那些麵容並未被這樣的灰塵淹沒,他們並不是吃人的怪物,他們從來都是活生生的人。
“恩公!”
喬四兒忽然大喊一聲,又飛快地跑到他麵前去,氣喘籲籲地說:“還有,還有……”
“什麼?”
喬四兒卻又有點躊躇,但到底還是湊近了些,壓低聲音說:“那個,我覺得細柳姑娘就挺好的,雖然我總覺得您根本就不是二心二意的人……”
“……二心二意?”
陸雨梧怔了一下。
“康祿看著您練的字了,有二個姑娘的名字呢,”喬四兒撓了撓腦袋,有點尷尬,“我覺得依照細柳姑娘的脾氣,是不會允許您……那個……”
陸雨梧忽然笑
了一聲。
喬四兒有點摸不著頭腦:“您笑什麼啊?()”
陸雨梧身上披著一件披風,他衣襟潔白,那張蒼白的麵容上神情沉靜下來,風鼓動著他的衣袖,他垂眼看向自己左手腕部被陳舊刀傷割開的紅痕,說:沒有旁人。?[(()”
從來就沒有旁人。
西風凜冽,陸雨梧坐上馬車,轆轆聲響起來,他思及前些時候寄出去的那封信,算起日子,也許他抵達汀州之前,那封信便能送到燕京。
可是,她還會記得嗎?
陸雨梧斂眸,神情不明。
從密光州到汀州是很長的一程,陸雨梧抵達汀州,時值六月初,南方開始進入梅雨季。
這日正是綿綿細雨。
“那新上任的汀州知州聽說是那前首輔陸證的親孫兒,先前因為被逆賊薑變牽連所以被流放到了密光州那樣吃人的地方!哪知道這人非但沒死在密光州,還在那邊防住了達塔人偷襲!”
鴛鴦樓上,茶客們正熱鬨著。
“要我說,這位陸大人也算是苦儘甘來了!聽說人是昨兒到的,但咱這兒的其他官老爺還沒見過他人呢!這是二請四請的,才好不容易在今日將人請到對麵的鶴居樓上,聽說是備下了一桌好席麵哪!”
“可不是麼?鶴居樓那樣的地方,什麼山珍海味沒有啊?看來咱這兒的官老爺們都不敢小瞧了這位陸大人!”
朱紅欄杆邊上一張桌前,一道纖瘦的紫衣身影背對著那片熱鬨而坐,她手中端著一隻茶碗,吹開邊沿熱煙,抿了一口。
隨即又擱下茶碗。
茶客們一邊七嘴八舌地議論著,一邊盯著對麵的鶴居樓看,有人忽然“哎”了一聲:“快看哪!是不是那陸大人來了?!”
欄杆外煙雨朦朧,細柳循聲側過臉,垂眼往下看去,底下一頂轎子停了,後麵一行青黛衣袍的侍者亦停下步履,為首的侍者有一張冰冷的臉,他伸手掀開那暗青的轎簾,裡麵青色的衣擺微動,那個穿著官服的人從轎中彎身出來。
桌上茶碗忽然被狸花貓碰倒,細柳站起身,伸手卻沒撈住它,它很快從欄杆靈巧地爬下去,一邊叫,一邊跳進雨水裡。
陸雨梧聽見它的叫聲,卻下意識地抬眸順著它跳下來的方向往上看去,鴛鴦樓上,朱紅欄杆,那裡有一個紫衣女子負手而立,細雨沙沙的,周遭嘈雜,濕潤的雨霧更襯她眉目有一種濃烈的豔麗,那是一種陌生的豔麗。
但陸雨梧看著她。
狸花貓飛快到了他的腳邊,蹭著他的衣擺,親昵地叫著。
鴛鴦樓上,
細柳垂眸與他相視。
她麵前的桌上茶碗翻倒,那茶水浸濕了桌上一封才從燕京送來,將將拆開的信件,洇濕了其上筋骨清峻的一行墨字:
“山川幾l千裡,惟有兩心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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