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兩個月,燕京一滴雨也沒有下。
夜裡也依舊悶熱,陳宗賢再不便裹著臉,此時隻穿了一身輕薄的絹綢道袍,坐在簷廊底下納涼,院中沒有奴仆走動,僅有陳平一人伴在他身旁。
陳平將從汀州那邊的來信一五一十地讀給陳宗賢聽了,又低下頭,說道:“這譚駿譚大人已經將收敬香錢的差事交給了陸雨梧,他一個剛上任的知州哪裡有什麼拒絕的餘地,這事他是辦也得辦,不辦也得辦。”
“這個譚駿,”
陳宗賢頓了一下,像是琢磨了會兒這個人,眉心攏起褶皺,“他的性子太急躁,你聽聽他在信上說的都是什麼?就知道抱怨呂世鐸那個糊塗蟲。”
“譚大人性子雖急躁,但差事也沒出過錯,”陳平說著,想起那位慶元巡鹽禦史,又道,“至於那呂大人,他本是白蘋出身,卻偏偏又是陸證一手提拔起來的,他如今在汀州那塊地方自然尷尬得很,糊塗一些,對他自己不是壞事。”
陳宗賢一抬手,陳平立即將一旁桌案上的涼茶奉上,他接來抿了一口,才道:“他要是不糊塗,也就活不到今日了。”
這語氣十分平淡,但陳平卻感受到底下深邃的寒意。
這麼多年朝廷清理過慶元鹽政多少回,但無論怎麼清理,白蘋洲終究是白蘋洲,這塊地方始終掌握在白蘋人的手裡。
除了周昀是個蓮湖洞書院出來的。
他後頭的花硯不也還是白蘋人麼?
如今的這個呂世鐸也是白蘋人,但他卻偏偏是陸證提拔上來的,如今陸證已經死了,呂世鐸若不做個這個糊塗蟲,那麼陳宗賢是絕對不會讓他活著的。
“孟老不是也在汀州麼?”
陳平小心翼翼地說道:“有他在,您也不必太擔心。”
孟蒔與陳宗賢也算交好,若沒有陳宗賢做次輔那些年的幫襯,孟家想完全把住汀州那塊地方的絲綢生意是絕不可能的。
“孟蒔一直都知道自己該在哪一條船上,”陳宗賢抬頭,看著房簷上的月亮,“所以阿濟爾岱在他那裡,我是放心的。”
陳平聽到這麼個異族名字,卻擰了一下眉頭,不由輕聲道:“老爺,那畢竟是一個達塔人,我擔心若是被人發現了他的身份……”
“擔心什麼?”
自從傷了臉以後,陳宗賢便不太喜歡見光,白日裡幾乎都待在房中,此時哪怕是出來了,簷下也隻點著一盞燈,他側過臉來,那燈影照見他臉頰凹凸不平的傷疤:“十年前我是見過那個阿濟爾岱的,他們蠻人沒有姓氏,名字前麵是部落的名字,阿濟爾隻是他們達塔十九部落中的一個小部落而已,他從小學咱們的文字,也作咱們的穿著打扮,不過五官深邃些,咱們燕人又不是沒有這樣的,單論外表,誰能看得出他是個蠻人?”
陳宗賢抬起下頜:“這接連不斷的災年禍害的又不單單隻是咱們大燕,他們蠻人也不好過,如今達塔還在與我們大燕交戰,但譚應鯤今年開春那一戰也算挫了達
塔王庭的銳氣,再這麼下去,說不準什麼時候,達塔人就要先開口休戰議和。”
“屆時,譚應鯤頂著這天大的功勞,你覺得皇上會如何看待他?”陳宗賢的臉色沉了沉,“陸證與譚應鯤是真分道還是做給先帝爺看的,誰又說得清楚?那麼一個如日中天的武將,他的心又是向著蓮湖洞的,我們白蘋又該如何在朝廷裡穩住腳跟?”
陳宗賢忽然想起自己的恩師趙籍,他望月半晌,才又道:“當年杜元恕以一封告密信攪亂整個白蘋洲,我的恩師死了,我們這些人接連被蓮湖洞構陷,打壓,從那時我就知道,我得往上爬,隻有咬著牙爬上去,才能對得起恩師……”
“先帝爺給了我這個機會,我抓住了。”
陳宗賢說著,忽然伸手去摸自己的臉,那褶皺的,不平整的傷疤硌著他的手指,他的神情忽然撕裂一瞬:“若不是陸證……”
“老爺……”
陳平不由喚了一聲。
陳宗賢好一會兒才放下手,他又喝了一口涼茶,一雙眼睛像是幽深而冰冷的平湖:“阿濟爾部落需要錢來在達塔王庭麵前露臉,阿濟爾岱從前來大燕是為了錢,這回也還是為了錢,我們大燕的軍隊需要軍費,難道他們達塔王庭就不需要湊軍費嗎?這仗若能打得久一點,我才有製衡譚應鯤的辦法。”
“如今還打著仗呢,達塔人自己的部落裡也還在爭來鬥去的,這個阿濟爾岱就是個例子,他為了自己的部落能夠在達塔王庭說得上話,與其他部落也是明爭暗鬥,小部落尚且如此,又何況那五個貴族部落?”
“區區一個阿濟爾岱,在汀州是翻不出什麼花的。”
陳宗賢一手將茶碗擱在案幾上:“掏空一個花家,湊足太後娘娘的敬香錢,也能按一按那些鹽商的不滿,再剩下的,阿濟爾岱拿就拿了。”
“我如今最擔心的,”
陳宗賢微眯了一下眼睛,“反而是那個細柳,皇上說她失憶了,我卻不太相信她真的會對陸雨梧下死手。”
“她若不殺陸雨梧,便是違抗聖意。”
陳平說道。
“我倒真希望她違抗聖意,如此一來,她必死無疑,那麼紫鱗山就好控製了,”陳宗賢一手按在膝蓋上,“但無論如何,陸雨梧必須死,這件事不能出岔子。”
“驚蟄到哪兒了?”
陳宗賢問道。
陳平低頭想了想,說:“算著日子,應該是快到汀州了。”
提起驚蟄,陳宗賢臉上的陰雲像是散了些,他神情變得有些複雜,好一會兒才歎了口氣:“他是沈芝璞的兒子,皇上心裡還記著這事。”
陳平忙寬慰道:“老爺,您讓他去汀州不正是因為這個麼?若細柳下不去手,還有咱們的人,若驚蟄能殺了陸雨梧,那麼在皇上那兒,這也算得是一個投名狀,他一個什麼都不知道的孩子,皇上會放過他的。”
“皇上。”
陳宗賢垂下眼睛,說道:“陳平啊,我如今還能在皇上麵前說上幾句話,是因為他被
囚建安時我曾讓人去照看他,還因為我曾跟他在一條船上過,可鄭鶩是扶他坐上皇位的人,是先帝爺指名給他的輔政大臣。”
“咱們這位陛下從前做皇子的時候就很聽先帝爺的話,先帝不讓他做什麼,他就不做什麼,除了那麼一件事以外,他還真的沒有違逆過先帝,你看他登基以後,先帝不讓他動修內令,他便真的沒有動它的心思,哪怕是這回為了太後的敬香錢,他也沒說過糧食換鹽引這道政令的不是,還有那鄭鶩,他是先帝給他的輔政大臣,皇上亦因此頗為倚重他。”
薑寰也許不是先帝心中最好的選擇,可先帝心中那個最好的選擇已經死了,剩下一個薑變,那個異族女人生的血脈,從來不配。
但選擇薑寰,卻符合中庸之道。
“可正因為我曾與皇上在一條船上過,建安那點情分,說不準什麼時候消耗乾了,皇上就該琢磨著殺我滅口。”
陳平聽得心驚肉跳:“老爺,皇上他應該不會……”
“怎麼不會?即便他不會,也自有人想讓我死,想讓白蘋死,”陳宗賢想起鄭鶩,那個從白身被先帝直接欽定為首輔的人,“皇上倚重鄭鶩對我們白蘋沒有任何好處,隻有讓皇上心偏,哪怕是往我們這邊偏一點點,我們也就贏了。”
“隻有內閣裡少幾個蓮湖黨,陸證的修內令才有被撼動的機會,”陳宗賢冷冷一笑,“蓮湖洞想以修內令在朝中求一個不敗之地,他們休想。”
因為連綿的雨,汀州市井間總是濕潤的,街邊的樹木被雨水衝刷得枝葉透亮,潮濕的霧氣朦朧著,一頂轎子被人州署衙門的差役們抬著,經過道旁百姓的麵前,光明正大地停在花府大門外。
“公子,到了。”
陸青山掀開轎簾。
陸雨梧彎身出來,抬眼看向花府大門,裡麵早有門子去稟報,他才踏上石階,花懋便領著家眷出來相迎。
“花懋拜見陸知州大人。”
花懋躬身作揖。
陸雨梧虛扶了他一把:“花綱總不必多禮。”
雨絲斜飛,細柳雙手抱臂立在人群之中遠遠地看著陸雨梧被花懋等人簇擁著入了府門,她稍稍側過臉,餘光掃過藏在人群最後的幾道身影,她輕抬下頜,不聲不響地轉過身。
花府不愧是大族人家的宅院,高牆築園景,山水擁亭台,幾乎無處不浸透一整個世族含蓄內秀的底蘊,奴仆們穿廊過庭,更添生動。
他們來來往往的,都忙著準備入夜後的宴席,細柳身如清風掠過,在簷瓦上一點聲音都沒有。
“陸大人請用茶。”
花廳裡,花懋看著婢女將茶碗捧來案幾上,便抬手說道。
陸雨梧輕輕頷首,放在膝上的手抬起一瞬,卻又忽然頓了一下,這時婢女們都退了出去,花廳中隻有花懋,陸雨梧以及陸青山三人,槅門大開著,外麵天色青灰,細雨朦朧。
花懋看他手又落回膝上,青色官服底下一層雪白的寬袖微卷,露出來一截被細布包裹嚴實的腕骨。
他沒有要碰案幾上那碗茶的意思。
花懋見此,眉心微跳,心思兀自轉了幾轉,他明明年長這位小陸大人許多,此時卻無法從這年輕的知州大人臉上瞧出半點端倪。
他端坐如山,外麵的雨霧更襯他眉目疏淡,半分聲色不露,沉靜而內斂。
“花綱總放心,我今日來並不是要敬香錢的。”
他忽然開口,花懋頓時回過神,心念一動,既然不是來要敬香錢的,那就是……花懋一下抬眼,看向他。
陸雨梧說道:“花綱總那夜在凝碧舫中說,你聽到了一些燕京的消息,但又不是很確定這其中的緣故。”
“是,但花某心裡總是不安。”
花懋點頭,歎了口氣:“我們花家最風光的時候早過去了,如今也不過是靠著祖上攢下的一副家底還強撐著,我與堂兄本想著,若我那堂侄女做了皇後,我花家也可以憑著這層關係維持住世族的體麵,可如今我那堂侄女沒了,我花家如今處境尷尬,我不得不小心謹慎……”
“花若丹到底是死是活,你果真不知?”
陸雨梧忽然開口,花懋的聲音戛然而止,他一瞬對上這年輕知州那雙沉穩無波的眸子,他竟有一種被此人洞穿的感覺,後背忽然就浮出一層薄薄的冷汗。
“一百年前達塔人掌控中原之時,立國號為肅,前朝名相花渭誓死不降,被肅朝太祖皇帝車裂棄市,花渭雖死,而英名廣傳,花渭之後,大燕立國,花家亦有賢臣輔佐治世,如此百年世族,風骨渾然清傲。”
陸雨梧嗓音清淡,花懋卻垂著眼簾,花廳裡很安靜,於是外麵的雨聲更清晰,好一會兒,他才扯扯唇:“什麼清傲不清傲的,到了我父親那一輩早就不行了,如今不過徒有祖宗掙來的一個好名聲罷了,外麵看著錦繡綺羅的,實際上內裡蟲蛀鼠咬,隻剩這麼一層窗戶紙遮羞,說不定什麼時候就被人給捅穿了。”
哪怕陸雨梧什麼都沒說透,花懋卻已經不能再裝傻了:“族中多少人到了如今還做夢呢,顧著自己那世族的體麵,瞧不起我經營這官鹽生意,可花家在朝中的勢力早就因為黨爭而消耗得差不多了,若要顧著那份體麵,偌大一個家族就隻能掏空了底子坐吃山空,我堂兄花硯曾與我商量過,若是若丹做了皇後,或許我花家還可以再爭一爭,可若丹為後,是要用花家的家底來做交換的。”
“花家那些守著骨氣不肯失了半分體麵的老頑固,”花懋說著,自嘲似的笑了一聲,“卻還是要靠我這個滿身銅臭的小輩來養,我從不自詡是什麼骨氣清傲的世家中人,我花懋說到底隻是一個商人,以我商人的眼光看來,要我花家與先帝做這樣一樁生意,則隻能依靠若丹,她若受寵,我花家才有利可圖,但若她不得寵,我花家就算賠了個底掉,所以我不那麼甘願。”
所以花若丹失蹤後,那一則她死在太後母家劉氏手裡的流言,是花懋用了些手段故意傳出的,隻有這樣,花家才算理直氣壯。
而花懋,一直都清楚花若丹的下落。
“花綱總
可曾想過,有些人一旦心中盤算著要什麼東西,無論那東西如今在誰的手上,在他心裡,那已經是他的東西,”陸雨梧輕抬下頜,“無論這東西的主人想不想,願不願,他都盯死了它,勢在必得。”
花懋呼吸都凝滯了一瞬,頃刻胸中升起一種如臨深淵的感覺,寒氣順著他的脊骨往上爬,他一把攥住了衣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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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的花家,便好比昨日的鐘家,當年鐘家可以因為那一千萬兩的賬而亡,今日的花家也可以因為太後的敬香錢而死。”
陸雨梧的話音才落,花懋便倏爾一下站起身來,他心神驟亂,深吸一口氣:“若知道今日之禍,我……還不如親手奉上這家底!至少人還有得活,倘若花家敗在我手裡,我花懋又要如何去見九泉之下的祖宗?”
“花綱總稍安勿躁,”
陸雨梧示意他坐下去,而後才又說道,“汀州這局棋是針對你花家,也是針對我,他們既然故意讓我來花家做這個惡人,那麼我隻有先遂了他們的意,才可以看得清這局棋背後的深意。”
還有什麼深意?
花懋擰起眉頭,正要開口問些什麼,卻忽然聽見一道輕微的響聲,他一下回頭,透過幔子,看見窗邊立著一道纖瘦高挑的身影。
花懋心下一凜:“誰?”
陸青山在旁目不斜視,連抱在懷中的劍也沒拔出來,花懋正要張口喚人,卻見那紫衣女子閒庭信步似的,挑開素紗幔子走過來。
她烏黑的長發一半挽起成髻,發間並無它飾,隻點綴一支珍珠排簪,餘下長發披散背後,腰間一串銀色腰鏈,兩邊腰側則各攜一柄短刀。
她發髻與麵容都被雨霧濕潤,那雙眸子猶浸清霜:“花綱總切勿高聲,若招來了人,我還怎麼對陸大人下手?”
花懋額頭滿是虛汗,一聽這話不由倒吸一口涼氣,果然是刺客!
這還得了,他當即就要喊人,卻聽那位陸大人忽然笑了一聲:“花綱總不要誤會,她是我的朋友。”
花懋緊繃的神情忽然就變得茫然起來。
細柳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抬眸見陸雨梧坐在那兒,他指節輕扣了一下旁邊的案幾,說:“渴嗎?我沒動過。”
細柳的視線落在案幾上的茶碗。
她倒也不客氣,走過去端起茶碗抿了兩口。
陸雨梧這時才又對花懋說道:“花綱總,今日我從你府裡出去了,之後一段日子你們花家怕是會不太好過,但你既然能以病弱之軀將這花家撐起來,想必也可以想得明白這當中的事情,無論之後發生什麼,你千萬沉住氣,彆亂了自己的陣腳。”
花懋神情凝重,點了點頭。
陸雨梧站起身來,細柳看他這是要走,便擱下手中茶碗要往後頭那道窗子邊去,一隻手卻忽然拉住她。
他的手很冷。
細柳回頭看他,冷淡的天光裡他的麵容比往日更加蒼白,像是顧及花懋在,他略微湊近了些,低聲:“盯著你的人在嗎?”
幽冷的淡香很近。
細柳語氣很平淡:“嗯。”
“小心。”
他說。
然後手被鬆開了,他不著痕跡地退到一個不近不遠的距離,又看了她一眼,細柳挪開視線,他便也不做停留,向花懋告辭,帶著陸青山出了花廳。
花懋才看著陸雨梧走出去,一回頭,卻發現方才還站在那兒的姑娘竟已無影無蹤,隔著素紗幔,他看見後麵那道窗半開著,雨絲被風斜吹進來,沾濕地麵。
“來人,來人啊!”
花懋一邊喊著,一邊往花廳外麵走:“快將這後頭的窗都給我封了!封得死死的!護院,護院呢?為什麼花廳後頭那塊地方沒人看著?都瞎了嗎!”
知州的轎子從花府一路被人抬回州署衙門前,轎子落了地,灰暗的天色底下,藏在暗處的人始終注視著底下那頂轎子,卻始終沒見人從轎子裡出來。
他們正疑惑呢,隻見底下那轎簾終於被旁邊的侍者掀開,裡麵那位穿著官服的知州走了出來。
“你們是誰的人?”
忽然,這樣一道清越的女聲落來,幾人心神俱凜,其中領頭的費聰敏銳回頭,晦天暮雨,那紫衣女子立於簷上,如一道被皴擦而出的水墨影子,縹緲而絕塵。
她是什麼時候出現在那兒的?又是什麼時候發現他們的?
他竟然一點沒有察覺!
費聰立即伸手去摸身後的兵器。
“看。”
那女子忽然輕抬下頜。
費聰等人立時順著她的目光朝底下看去,隻見那位知州才往前走了沒兩步,忽的,他一手扶住胸口,步履踉蹌一下,猛然吐出一口黑血。
他毫無預兆地栽倒在地。
陸青山臉色大變,忙俯身去扶:“公子!”
頃刻,衙門口亂成了一鍋粥,侍者與差役們都圍著那位陸知州,他卻一動不動,像是已經不省人事。
“你下了毒?”
費聰想起她方才潛入花府裡,忽然反應過來。
“是不是正合你意?”
細柳雙手抱臂,扯著唇角,眼底卻沒有分毫笑意:“盯我這麼久,終於可以交差了?”
費聰卻眯了一下眼睛,他再看了一眼底下,眾人已經將那陸知州給送進了衙門裡:“細柳,想不到你還有下毒的手段。”
“誰讓他身邊的人太多,上次刺殺沒能要他的命,”細柳看著他,“還是下毒好,我容易脫身。”
費聰像是審視了她片刻:“你是真失憶了。”
“他不是你的情郎嗎?”
雨氣撲了滿臉,費聰臉上的神情慢慢變得惡劣起來,他冷笑著:“為了他,你親手殺死了我的弟弟費愚。”
費聰臨時起意,他說這些,便是想故意刺激她,紫鱗山主又如何?失了憶,也隻能任人擺布,但觀察著細柳的臉,她卻沒有流露分毫驚愕的神情。
她甚至有些過分冷靜了。
“是嗎?看你那副樣子,我還以
為我殺的是什麼至親呢。”
細柳眉峰微挑:“情郎而已,殺了也就殺了,再找一個就是。”
費聰臉上神情有點龜裂。
“倒是你,原來你跟我有仇。”
細柳將他上下一瞥:“可惜,你殺不了我。”
費聰胸膛起伏,怒意充盈眼眶,卻見細柳飛身一躍,身影很快消失在雨霧當中。
費聰死死地盯住她離開的方向,半晌對身邊人沉聲道:“我不信她真的下得了手,陳公也說了此人不可信,人到底死沒死,咱們得親眼看過才能放心。”
州同竇暄正在家中聽小妾唱曲兒,外頭天色不知道什麼時候徹底暗了下去,那小妾一麵彈著琵琶,一麵扯著黏黏糊糊的調子朝他眨眼。
竇暄悶了口酒,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條縫,一把摸住小妾的手,琵琶聲斷了,小妾嗔怪一聲,作嬌羞狀,竇暄正要親她一口,卻聽見外頭叫喊:“老爺!”
竇暄不耐煩地往門外看去,管家渾身都淋濕了,他喘著氣跑進來:“老爺!出大事了!”
竇暄眉心一跳:“看你慌裡慌張的,出什麼大事了?”
“知州大人他,”
管家一個大喘氣,好不容易將話說全了,“知州大人他好像中毒了!現在已經不省人事了!”
“什麼?!”
竇暄猛地一把將小妾推開,站起來。
小妾摔在地上抱怨,他卻沒心思聽,一把拎住管家的衣襟:“你說!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陸大人怎麼會中毒呢?”
管家戰戰兢兢:“說是,說是從花府出來,轎子落在衙門口,沒走幾步就吐了黑血,如今,如今大夫正在後衙裡看診呢!”
竇暄一聽“花府”二字,他眉頭一下攏得死緊:“快,給我換衣裳!我要去衙門!”
竇暄趕到州署衙門,那些下官還有文書們都亂成一團聚在後衙裡,他撥開人群往屋裡去,那些守在門口的侍者也沒有攔他。
“公子!”
他還沒掀開內室的簾子,便聽見裡頭傳來這樣一道悲痛的聲音,他心裡一跳,連忙進去,那老大夫正被陸青山揪住衣領子,他冰冷的臉上失了控:“你這庸醫!公子的毒怎會解不了!”
老大夫滿臉驚惶:“陸大人他……已經咽氣了,節哀,節哀啊!”
什麼?
咽氣了?!
竇暄倒吸一口涼氣,他險些栽倒,跑到床前,果然見床上那位年輕的知州閉著眼,臉色慘白,雙唇發烏。
竇暄顫顫巍巍地伸出手。
……沒有鼻息。
陸青山雙目發紅,正揪著老大夫的衣領子質問,卻聽見一道聲響,他回過頭,竟是州同大人竇暄一屁股坐倒在了地上。
侍者們齊齊擁上來,悲愴地喊著“公子”,竇暄滿腦袋嗡嗡響,他愣愣地望著床上的陸雨梧,他靜躺在那裡,仿佛神魂儘去,隻剩這一具血肉皮囊。
陸雨梧……真死了?
竇暄天生發
腫的眼皮顫動,臉上血色儘褪。
這天夜裡,先是巡鹽禦史呂世鐸漏夜而來,後半夜裡得到消息的譚駿等人也趕了過來,連孟蒔也拖著風濕腿來了。
汀州大半個官場上的人都來了,他們親眼看見陸知州的屍體被他的忠仆給放進棺材,停在堂上。
一夜過去,天才蒙蒙亮,雨也停了,就在這州署衙門前麵的大堂上,大小官員分了兩邊坐下,久久無人說話。
“陸大人忽遭不測,”
冗長的寂靜過後,到底是鹽運使譚駿猛地站起來,“我們不能讓他死得不明不白!要查!嚴查!”
他來回踱了幾步:“陸公屍骨未寒,他唯一的孫兒卻殞命於此,若不查出真凶來,我等又如何向九泉之下的陸公交代?又如何向當今聖上交代?”
“依我看,陸大人既然是從花府出來後就吐了血,那麼咱們如今就該先將花懋拿下審問,他絕脫不了乾係!”
忽然一道聲音落來:“早知如此,你譚大人又為何一定要陸大人去收敬香錢?”
譚駿一愣,轉過頭看向他:“竇暄,你如今是在怪我嗎?這差事難道是我們鹽官的?你們州署衙門是一點力都不用出麼?”
“花家是瘋了嗎?”竇暄緊攥了一把膝蓋上的衣料,他一下站起來,“陸大人前腳從花家出去,後腳就中毒而死,花懋他吃了熊心豹子膽,敢明目張膽地謀害朝廷命官?”
譚駿臉色一沉,意外似的:“我說你這個竇鵪鶉今天是吃錯藥了嗎?平時也沒見花懋給你獻殷勤,你說不是花家,那到底是誰?”
竇暄平日裡就跟他的外號“竇鵪鶉”一樣,在汀州這個官場上從來屁都不敢大聲放一個,今日卻敢跟譚駿嗆聲,如此反常,譚駿盯著他,忽然冷笑一聲:“好啊竇鵪鶉,你既然認為不是花懋,那你想說是誰?”
譚駿雙眸一眯:“……是我?”
他忽然回頭,看向坐在上首處的呂世鐸與孟蒔:“還是二位上官啊?”
神仙打架,州署衙門裡的小官們根本不敢吭聲,一個二個低著頭,連呼吸都小心翼翼。
竇暄深吸了一口氣,很快又成了那副鵪鶉樣子:“下官絕不是這個意思。”
但譚駿哪裡肯放過他:“不是這個意思?那你又是什麼意思?竇鵪鶉,難不成以往是我小瞧了你,我看你……”
“夠了!”
忽然一聲暴喝。
譚駿被嚇了一跳,嘴裡的話戛然而止,他回過頭,隻見那位從夜裡見到陸雨梧屍身時起便一直沉默的巡鹽禦史呂大人鐵青著臉,冷冷地睨他。
堂內死寂。